“滾。再多說一句把你烤了。”
他敏銳地察覺到這人身上有什麼地方變了。
最起碼,不對人形妖動直接動手殺了。雖然打起來還是往死裡打下手。
……
有一天,有信鴿飛來的聲音。
從信筒中取紙條,卷平展開。良久。
“我得馬上回家。”
李現道一愣。直直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這聲音他聽過。即使有表面強硬的音色遮掩,也無法擋住底下恐懼、害怕失去的底色。
“你就在這住着吧。我要先回去。”
“那這條海鳗怎麼辦?你能帶回家?”
“我可以變成人的!”
“閉嘴。”煩躁地踢挪凳子聲,“我四弟生了重病,快不行了。”
“帶我回去。”
“什麼?”
“我知道你四弟的病因。”
凳子被直接踢翻了。他的衣領直接被揪住:“你為什麼會知道。說清楚。”
“師父的醫袋裡,少了兩顆藥丸。這種藥丸原先有三顆,還有一顆之前給我吃了。是散去所有靈力的藥。”
“什麼叫散去所有靈力?!”
“字面意思。”
他面前的人似乎想起了什麼,握住他的衣領的手略微松開:“怪不得,怪不得她之前那麼肯定說你身上不會有任何靈力……”
童蘇又陡然想起什麼。手上又開始用力:“那兩顆藥丸為什麼會被他吃了?!”
李現道冷冷說道:“師父和她的醫袋,在被你救出來之前,在什麼地方?誰拿的,就是誰給他吃的。”
童蘇的手開始控制不住的發抖。
“我有妖的血脈底子在,吃一顆散靈藥,頂多是徹底成為普通人,身體底子變差。但如果那兩顆全被你四弟吃了,能撐到現在都是奇迹,他拖不起了。帶我回去。”
李現道忽然擡起頭,這個方向的話,應該能和那個人直視。
“我是醫師。”
攥着衣領的手慢慢被松開了。
“不帶我回去,那可以把我放生嗎……”
“再吵把你風幹做成土特産帶回去。”聲音依舊冷铿。但李現道聽得出啦,底下有很多東西不一樣了。
最終,他幫他救回了他的弟弟。
他被他帶着天南地北遊走,說是要防止他自棄。
他一次次不要命似的獵妖,越兇越惡,就越拼命;
他一次次從鬼門關拉回人,越傷越重,就越盡力。
多謝童蘇,他的醫術才能這般突飛猛進。
李現道的指間拈着的針越來越多,越來越長。但始終夠不到他想要的東西。
“我準備去和滿大小姐訂婚。”
“哦。”
“擺着張死人臉幹嘛?我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有些話,我要和她攤開來講。”
“哦。”
他作出一副不關心的樣子,繼續研藥。
其實那時,他興奮地指尖都出汗了。
就像現在一樣。
李現道從單獨為他設的素席桌上站起,很順利地避開如織人流。大概是因為傳菜敬酒的賓客仆人,見他是個瞎子,都繞着他走。
他順着記憶中那股氣味一直向前走去。
罪惡,幽微,快腐爛的氣味。
懸壺濟世?救死扶傷?
倘若殺一人,可以救萬千人。殺,還是不殺?救,還是不救?
其實他心裡也清楚,殺了這一人,那萬千人,那個人,也回不來了。
但正因回不來了,才需要這一人付出代價。
他擡指出針,冰涼擦膚而過。
一瞬間,所有喊叫、奔跑、翻滾的聲音都離他遠去。他回到了大漠幹燥無聲的午後,依舊能看見如洗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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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七手刀之後,抱住了軟綿綿倒下的李現道,開始喊叫:“李大夫,你不能喝還非要喝,再高興也得有個度啊,現在喝醉了,我們這沒人會煮醒酒藥啊。”
妖七的大聲吸引來面前人目光。
童律疑惑轉頭:“妖七?”又看看他懷裡爛醉如泥般的李現道,“李大夫?”
聽到“李大夫”時,這三個字仿佛針刺破蒙紙,透進熹光,照亮了一部分滿妙已經暗下去的意識。
她想轉頭,想開口詢問,但沒有力氣了。
童律還沒來得及和妖七多說兩句,滿妙的狀況迫使他又轉過身子。
“你回去休息吧。”童律說道,威嚴的聲音尾調有些酸澀。
“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滿妙慢慢說道。她還沒喝女婿的敬酒呢。
即使是童律,也被滿妙驚人的意志力鎮住了。他看着扶桌而坐的滿妙,覺得應該再說點什麼,卻也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二人相識于微時,如今殘生将盡,卻是無話可說。
童蘇此時趕到桌邊,剛喝了許多酒的他此刻臉皮發涼,正準備接過妖七手中的李現道。
然而就在這時,一片喧嚷聲又起。
滿妙眼前時而黑的不見光,時而白的刺人眼,時而短暫恢複正常,時而又沒入绮糜的幻想,時而跌入陰冷的回憶。
就像現在,她都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現實,還是幻想。
否則,自己怎麼會看見,自己的菱兒跑散了頭冠發髻,袍飛裙翻,朝自己飛奔而來呢。
她應該在洞房裡,等着一個能保護她一輩子的人過去。
就像童律也護了自己一輩子一樣。
哪怕自己,連指甲縫都沾滿了血,身上沒一處幹淨的肉。
“菱兒?”滿妙喃喃出聲呼喚。
滿菱直接從酒席之間穿行而過,驚得旁邊的賓客或呆坐或起立,目睹着這位在大婚之日從洞房中奔出的新娘。
而在她奔跑的盡頭,是看着她義無反顧前行,等着她的另一個人。
滿菱站定在酒桌前,顧不上向旁邊驚訝的童律和童夫人解釋,直接跪在地上,握住母親的手。
“娘。”滿菱喊出這個好多年,自己都沒再喊的稱呼。
滿妙慢慢低下頭。斜飛钗鬓下,是一雙水淩眉眼,霧山遠水般,總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滿妙忽然笑了。
“林蘊栌,你怎麼還敢回來。不怕我再殺了你嗎。”
童蘇在旁聽得心驚肉跳。而旁邊的賓客也因大夫醉酒、新娘狂奔等一系列事件,早已放下碗筷,圍攏走到主桌這邊。
童蕪和關清之萬梓他們此刻已經站在妖七身邊。妖七看了眼周邊三人,将李現道交給了童蕪:“你找個安全地方放下他後,就即刻趕回來。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先留下來觀望。”
童蕪猶豫了片刻,還是點點頭,馬上帶李現道走了。
參家家主參曜走過來:“童律,滿妙,你們怎麼回事?”又看了眼滿菱,皺眉道:“大婚之日,哪有新娘跑出來……”
童律頭也沒回,道:“你閉嘴。”
參曜被童律當着這麼多人面一句話堵住,喝酒本就上臉,聲氣也粗沖了起來;“這就是滿家和童家的規矩?流氓無賴都不會這麼辦婚。”
童律根本都懶得跟他說話,隻冷笑了一聲。
參坪拉了拉父親,卻被一胳膊甩開。
童蘇開始打圓場:“是我派人叫滿菱出來的。想着一起給爹娘們敬個酒。”
滿妙忽然高聲道:“對。我在等我女兒和女婿給我敬酒。”
滿菱聽到滿妙這話,索性雙手一擡,在衆人驚呼下直接摘下了自己的遮簾頭冠。
“母親,我和童蘇,一起給您敬酒。”
她看向童蘇。他手裡還捏着酒杯,酒壺卻是剛剛已經碎了一地,一時手邊竟還真的摸不到酒壺。
“誰有酒壺,給我一壺呗。”童蘇笑道,看向周邊衆人,努力掩蓋現場的龃龉和尴尬。
“我們那桌不喝酒,酒壺還是滿的,我去拿給你。”妖七應聲,馬上跑去拿酒。
童蘇感激地看了一眼妖七。剛剛他攔下李現道已經讓自己刮目相看了,此刻又積極捧場。
大概是他也看出滿妙快不行了,知道一切事情即将會結束。
妖七穿過人群,來到已經空空蕩蕩的筵席區,他的面前空無一人。
他俯身,從口袋中伸出手臂,拿起酒桌中央的酒壺,手指摩挲了下出酒的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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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蕪一路帶着李現道,到了距離最近的一個廂房,暫且把他安置下,就要趕回。
“是童四少爺嗎?”誰知他剛放下,李現道竟清醒過來,沙啞着開口。
“李大夫?”童蕪一驚,看他隻是能說話,還不能自如行動,緊接着說道。“你在這好好休息,我必須馬上回去。”
李現道卻一笑;“回去?來不及了。”
童蕪心髒猛跳:“什麼來不及了?”
原本平躺着的李現道忽然轉過頭顱,對着童蕪的方向說道:
“我和童蘇說,隻要滿妙一死,阿黃體内的栖茔花子種就會凋亡,自動脫落排出。”
童蕪手腳冰冷,僵立在原地。
“但你和我們說……”
“但我和你們說,”李現道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滿妙一死,阿黃必死無疑。放心,我和你們說的是實話。”
“滿妙死相已定,無可挽回。但我絕不會就這麼結束掉,讓她壽終正寝。”
“其實那天,我忘了跟你們說,栖茔花母種,隻要在衰亡前過渡到别的人體,便能再度煥發新生。子種也會随之複活。”
“這個方法,還是童蘇在參家那邊探查出來的。”
“過渡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自願散去所有靈力給被過渡的人,一種是被殺死。你說,滿妙會選哪種呢?”
“或者我該問,參域的徒弟,又會讓她選哪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