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蘇醒後,發現他把我賣給了萬家。之後打聽他的消息,怎麼也打聽不到,我還以為他逃出去後沒多久就死了呢。但又覺得不應該啊,好人才不長命,他應當是能長命百歲的。”
“哦,不對。是長命四十歲。”女子面無表情地補充道。
辛須嘗趕緊追問道:“那,黃姑娘,你後來是怎麼知道他進入了地下集市當懸金獵人,還化名成十匕的呢?”
“這個嘛,我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恕不奉告。”被稱為黃姑娘的女子幹脆道,“總之,我能确保我的消息保真,别的你不要多問。别壞了我們之間的規矩。”
“是。”辛須嘗摸了摸鼻尖,“我剛剛也不過是順嘴一問,姑娘别多心。不過,我也總算明白,你的話本小說為什麼寫得那麼好了。自小在獵妖客棧長大,這地方迎來送往,買賣人流不斷,所見的世面早已超越絕大多數獵妖人一生所聞。再加上跟你一起長大的同伴還是如今榜上有名的懸金獵人,你這一路走來,的确是素材豐富、見聞博廣啊。”
“哦,我寫得好倒跟這沒什麼關系。”黃姑娘明顯不吃這套奉承,轉而從身後搬出厚厚一摞書,放在二人之間的桌子上,發出巨響,“多讀書,才能寫好書。這次的買書咨詢費是一百兩,現金結付,當場交割。請付。”
辛須嘗咬着牙,深感肉痛,說道:“黃姑娘不要着急,剛剛你講的地方,我還有一處不明白。不追究消息來源,但可以要求解釋不懂的細節,這也是我們之間的規矩,對吧?”
黃姑娘本來都已經在磨指甲等收錢了,聽到這話,擡頭望天長歎氣:“…是。你還有哪裡不明白?我剛剛将他的出生地、與世家之間的關系以及半路出家去獵妖的前因後果,今天一次性都告訴你了,你難道是想讓我連其他獵妖世家的人行蹤都一并告訴你?說實話,你付不起他們的價。”
“這倒不是。”辛須嘗連連擺手,“我是好奇你剛剛說的那句‘被他賣給了萬家’。你當時不是被栖茔花所困、還在昏迷嗎?雖然我知道你事後有可靠消息渠道,能告訴你當時童滿二家婚禮當晚發生了什麼變故、以及十匕賣了你的事實。我對你其他的故事都相信,但據你之前所說,十匕似乎跟萬家二公子關系并不好,你怎麼能确定你的‘消息渠道’,告訴你的這件事一定是真的呢?”
辛須嘗一口氣說完一大段話。黃姑娘聽完後也陷入一長段的沉默。
她将頭發甩到一邊,坐直了身子——剛剛她一直是側着身子翹着二郎腿,邊剪指甲邊講故事,順道把錢掙了的。
正如她之前幾次和辛須嘗的接觸,都是如此散漫的姿态。
而此刻,她正襟危坐,正臉直迎着辛須嘗,辛須嘗也第一次能仔細打量她的五官長相,才發現其眼神格外尖銳,氣質森然如林中溪石,與親和感十足的樣貌分外不符,形成割裂。
這時,黃姑娘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的一排白牙看得辛須嘗忽然發冷。
“是啊,正常人聽完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一定覺得很奇怪吧。”她慢悠悠地說道,“前面為了救我出白鱗巨蜥妖的籠子,他流血又流汗;後面知道我體内被植入栖茔花了,他也是跑前跑後,想盡辦法。最後雖然落跑了,但也在我舌根下塞了解藥。結果到頭來,我發現他把我賣給萬家,換了自己白手起家的第一桶金。”
“不隻是你,我當初也奇怪得很。”說到這,辛須嘗已經聽出來,黃姑娘是咬着後槽牙在說話了。
“比起最後的結果,我其實更奇怪他在我幾次昏迷時的表現。就像你有一個好朋友,平時說說笑笑,也算聊得來,遇到點小事也會為你出頭。但生死之事,哪怕是至親都未必肯如此豁得出去救你,而你這個平素和你談笑風生、最多順手照顧你的朋友,卻幾次三番地救你于存亡危難之際,這到底是為什麼啊?”
辛須嘗被這咬牙切齒的反問問得讪讪:“是啊,這是為什麼啊?”
黃姑娘深吸一口氣,又長吐一口氣,最後睜開眼,目綻精芒:“所以還是得從開頭說起。”
“啊?”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童四少爺來到我們客棧那晚,他跑去和童四少爺神神鬼鬼,不知聊了些什麼,回來後馬上跟我說,我們可以離開客棧了。”
“我當時也是太年輕,一高興起來,腦子也瘦一截。”黃姑娘幽幽地說,“後來老闆娘讓夥計化身成妖阻止我們離開的事,你也知道了。他那時為了救我,不惜自己直接以身擋妖。”
黃姑娘臉色越發難看:“其實我從那時起就感到不對勁了。我和他雖然一塊長大,情誼也不算淺,但若問我,他是否能在生死關頭保護我,我還真覺得不會。”
“這本來就是人之常情。我和他除了一塊長大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或其他聯結,說實話,換做是我,估計不會這樣舍身保護他。”
辛須嘗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嘴道:“黃姑娘,有些時候,人和人之間的感情并非邏輯可以推導。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他和你朝夕相伴十幾年……”
黃姑娘打斷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我可以告訴你,他絕不是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一種人。”
辛須嘗有些好笑:“我雖然不比你長在獵妖客棧,日日接待三教九流。但我也是孤身一人行走多年了,人情冷暖恩仇,還是見過不少的。更何況,我也寫話本小說,對人性的想象力,也不是那麼匮乏的。”
“是嗎?”黃姑娘笑笑,沒有繼續反駁他,自己接着說,“我還是那句話。我不能告訴你我的消息渠道,也懶得告訴你我的經曆接觸,是怎麼推斷出這些結論的。我隻說,我所确認的消息,必定是真的。你隻聽我一句:他不是那種能被輕易預測的人。”
辛須嘗十分乖覺沒有再出聲。他知道這時候絕對不能再犟嘴,否則談話會立刻終止。
這可不行。十匕這個人物的線索,目前對他是很有用處的。
黃姑娘也就接着說道:“後來我接連遭遇不測,再加上被一個大夫診斷出原來我一直不消化吸收妖肉、長期處于營養不良狀态,忙着吃人該吃的東西補身體。這期間,我雖然和他談過幾次,但也一直沒特意觀察他的動向,不管是明面還是暗地。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在他徹底離開之後,慢慢整理起所有事情,才發現了他的真實想法。”
她以一根手指支住太陽穴,直視辛須嘗:“你還沒發現嗎?”
“發現什麼?”辛須嘗惶恐了,随即接口,說出埋藏在自己心底很久的一個猜測,“莫非他一直暗戀你?”
黃姑娘愣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起來,拍桌不止。
她這笑是真笑。辛須嘗看到她眼角都笑出了一條紋,笑得眼尾都有些濕了。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調整平複下來,一邊深呼吸,一邊用一種無奈到無趣的眼神看向辛須嘗:“你是真的對人性沒有想象力。”
辛須嘗的心靈受創了。
黃姑娘用手指輕敲桌面,收起所有表情,眼神平靜如湖,面目沉寂如山:
“第一次表現,是沒辦法,隻能當着我的面。因為他必須在那個時候給童家四少爺看。”
辛須嘗有些沒反應過來。
“也是運氣站在他那一邊。後面幾次,我基本都是昏迷狀态,要麼就是他趁我不在時和其他人聊天,不斷表現‘自己’。”
辛須嘗聽到這,太陽穴仿佛同時被無數根冰涼的針蹭過,寒毛聳立。
“你怎麼還沒悟?他是特地在那些人面前,做出能舍身護我生死的樣子的,哪怕他很有可能玩脫了真死掉。這樣他才能樹立起自己重情重義的形象,投其所好,也才能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借力打力,讓自己拿到盡可能多的助力和利益。”
“不論是我,還是他自己,都隻是他實現目的的一種手段。”阿黃說出了她所确認的最後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