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晚上。下弦月升起。
“今天真的是下弦月嗎?為什麼海邊的月亮看上去還是圓的?”阿蟬問道。
“放心,我在馬車上就一天天對着太陽算日子。今天确實是二十二了。”甯閥說道。
晏琢蹲下來,比阿蟬矮了半頭,耐心用手指指給他看:“你看,要從這個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到月亮真正的樣子。這裡的海似乎有個能反射月光的漩渦,無論什麼日子的月亮,遠遠看去,都是一輪圓形的光暈。”
“讓我看看……诶,是真的!好神奇啊。”
小孩子總是能因為發現世界的新事物而高興。大人們卻總是在為在這個世界上獲取新食物而發愁。
曲秋一兩頰都有些微凹,雙眼微失神采,說話還是中氣十足:“對,把它扔這裡就行了。這前面有塊大海岩,我看誰能把它從我眼皮子底下撈走!”
說完,她肚子裡響起打雷般的聲音,大聲說話耗中氣,她搖晃幾步,就在大海岩上找了個位子躺下了。
不光是她,這幾天所有人又耗體力又耗靈力的,都有些撐不住了。三三兩兩的,都在沙灘上找塊稍幹淨的地兒靠着坐下了。
辛須嘗氣喘籲籲地将兩手一尾吊在棍子上的鲛人放下。他工資都是預支的,也很久沒吃過飽飯了,力道放下時有點收不住,海竹翠的魚臀和人背一下子将沙灘壓凹了個淺坑。
不是,為什麼他變成唯一的苦力了?
“這是磋商合作的态度嗎?!”海竹翠憤怒道,兩條纖長的尾鳍舀起一蓬沙子就往彎腰喘氣的辛須嘗臉上潑,剛好讓他吃了一嘴沙子。
辛須嘗“呸呸”了幾口,恨恨地看向它:“你就敢對我使性子是吧?小心我把她叫起來!”
海竹翠倒是不怎麼怕曲秋一,冷笑了幾聲,完全沒把辛須嘗的威脅放在心上,反而邊笑邊上下打量他:
“你的靈力不算高,也不算低,但感覺戰力很渣。”
辛須嘗怒了,抓了把沙子就往它身上丢:“這就是你對綁着你的人說話的态度?”
海竹翠魚臀一扭就是個鯉魚打挺般标準的翻身,躲過了潑沙:“但是你使用靈力的方法很有意思!我從來沒見過有人能用自己的靈力引導别的靈力。”
說到這,海竹翠就生氣:“倘若沒有你,這群人昨天早就在我的臨終自爆下,陪我一起上路了……”
辛須嘗看了眼海竹翠腹部的傷口。這厮的傷口昨晚被這夥人裡的一位姑娘拿針縫了,現在一路擡來照到了月光,隻剩下針腳痕迹,皮肉是全部長好了。
于是辛須嘗蹲下來,彈了下指甲,速度極快地往還在生悶氣的海竹翠的腹部勾了下手。
馬上,線斷點崩,海竹翠凄厲的慘叫響徹海灘。但是沒人理會。
辛須嘗回頭看了眼顫顫巍巍的老人,安撫道:“沒事的,我在給它拆線。沒有傷它。”
曲秋一餓得聽外界的聲音時都有些恍惚了,鲛人尖銳的喉音如今落在她耳裡,跟柄掏耳勺沒啥區别,隻有點耳癢罷了。
居召芷倒是被叫聲吸引走過來了。他看着辛須嘗繼續給海竹翠“好心”拆線,看着它肚子上多出來的幾個小血點在月光照耀下迅速愈合,沉吟片刻,道:
“手法柔和點吧。它叫得這麼慘,不知道的以為我們把它做刺身了。等下被它族群的人……魚聽到了怎麼辦?”
辛須嘗也很無辜:“你也看到了,線這麼細,傷口又這麼小,它晚點叫傷口都長好了。我是怕再不拆線出來,這線等下要和它的血肉粘連在一起,直接埋在肚子裡咯。”
“已經粘在一起了。還有,我們族群不是人,更不是魚!”海竹翠咬牙切齒又大喘氣道。
居召芷蹲下來盯着它尾巴上鱗片看。月光似水,越發襯得這條魚尾光彩熠熠,顯得分外的……肥美。
居召芷肚子騰地發出雷鳴般的聲音。他扭頭道:“不行,不能再看了。”
海竹翠警醒起來了,它更大聲地喊道:“我和你們人一樣!人吃什麼我也吃什麼!我的肉和人肉一樣不好吃!”
曲秋一被喊得耳朵太癢,直接雷繞電鳴、以手發力,摳下一塊石頭就往海竹翠的方向扔:“閉嘴。要不是因為你們鲛人霸占這片海域,姑奶奶我都不知道吃了幾頓全魚宴了。”
她話音剛落,身邊就響起海水夜間漲潮的舒徐浪聲,以及一道與潮汐聲一般緩和人心的聲音:
“看來滿月鎮上多了幾位胃口很大的客人呢。”
老人們又是成片地直接跪下,磕頭如搗蒜。
曲秋一沒起身,就歪了下頭:“還真是沒一點妖的氣息。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她疲憊的眼神看去,隻見月華如練,籠罩着如波浪線般湧上岸邊的海潮,和直身站立在這些疊合的波浪海潮中的鲛人們。
它們約莫十數條,手裡空空沒有武器,呈三角形排開站立。人身魚尾皆肌肉贲發,含而不露,被裹在人肌魚皮下,充滿蓄勢待發的生命力。
為首的鲛人一頭墨綠發絲如瀑,發梢垂在胸前打卷。其他鲛人也是發色各異,發型千奇百怪,且五官都與海竹翠一樣,在光線充足時看還算人模人樣,一旦月色降臨光線叆叇,就變得像紙上工筆描出的線條一樣,看着就像空白的人臉皮上被描了畫,看着瘆得慌。
童蘿的頭轉來轉去。他揉了揉眼睛,确認自己沒看錯。又定了定精神,确認自己沒分辨錯氣息。
那為什麼,站在後面的那幾個鲛人會是秃頭啊?
他一瞬間還以為自己餓到出現幻覺了,将那群老人的光頭幻視到這群鲛人脖子上了。
童蘿想明白了,一下子振奮精神,拍掌道:“怪不得它們要來偷關清之的頭發!”
這次他倒肯定不是錯覺了。那群鲛人,不管有沒有頭發的,後排都集體瞪了自己一眼。
童蘇持刀上前:“你就是鲛人的頭目?”
“頭目?”為首的綠發鲛人馬上反應過來,笑道,“我不是族群的領袖。隻是負責這片海灘的交易。”
“這片?意思是你們還在其他海灘做這種交易?”
綠發鲛人并未回答,而是用問題回答問題:“諸位不是普通人吧。我感受得到,你們身上也有靈力。”
閉目養神的曲秋一鼻孔裡哼了口氣,舌動嘴不動道:“廢話。”
童蘇說道:“我們可不止有靈力。還有你們族群的一位同胞。少點試探,我直說了。我要求改變我們人類和你們鲛人交易的規則,不再用壽元進行交換物資。”
與此同時,海竹翠瘋狂扭動起來,想從大海岩的後面扭出去。
它鬧出的動靜不小。再加上辛須嘗他們本來也沒想刻意将它藏起來,估計鲛人們也早就發現它身處岩石後了。
然而沒人理它。不管是人方還是魚方。
月亮升起得飛快,斜斜照下,拉出了海灘上所有生物不同形狀的影子。
綠發鲛人直尾而立,健美的身形展開來,童蘇站在它面前都不得不仰視。
童蘇仰頭,面色如常:“鲛人在滿家駐守此地時,不能上岸交易人類壽元。但滿家人去樓空後,你們也未采取暴戾手段強買強賣。其實你們有的是手段屠戮人類,卻沒有像尋常妖一樣這麼幹。當然,我知道你們不是妖。”
綠發鲛人聽完這話,臉上出現了點興趣:“說下去。”
“我知道海通四域八方,鲛人種族既有靈力,想必早已統治海底多年,歲月非人可想。”童蘇伸手指了指自己,又将手往後指了指,“你說得沒錯,我們不是普通人,是獵妖人,壽命短暫,至多不過四十。而鎮上的人與你們交易多次,早已壽元幹涸,不可能冒着死亡的風險去繼續跟你們交換一些,在外面人類社會上随處可見的物資。”
“不知道你們聽沒聽過人類的一個說法,叫竭澤而漁?你們若繼續推行這樣的交易規則,就叫竭澤而漁。”
綠發鲛人低頭埋在發叢陰影時,眉細眼長,鼻平唇薄,看起來更像紙人了。
它低頭看着童蘇,童蘇擡頭看着它。它看不出童蘇的情緒,童蘇也看不出它的。
童蘇的大拇指已經頂在刀镡上了。但現在還不是時候,說完最後一句話再開打也不遲。
若是少年時分,有人跟他說,自己有一天會心平氣和地和初次見面的妖人磋商和平共處的條件,他肯定哈哈大笑再一腳踹翻那人。
就像當年自己不由分說就踩着李現道一樣。嗯?怎麼忽然想起他來了。
童蘇清空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思緒,一字一句宣布自己的條件:
“你們若有其他所求之事,隻要不是危害人類,我們都可以替你做。并且酬勞必須征得我們同意,也必須得合理。不可能按照過去幾年,你們拿口糧換壽命那麼劃算了。”
最後一句話,既是陳述,也是警告。
“所以,同意,還是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