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坊到滿月鎮,關清之經曆過無數次半夢半醒和昏迷不清。他也知道,自己每次一旦閉眼,再睜眼時,世界就會發生自己意想不到的變化。
這無法避免。畢竟自己若是一條魚,世界就是汪洋大海,閉眼随波逐流,就會有新的漩渦在暗處生成,讓自己的前進路徑改變。
可是今天在海底發現的這件事情,卻是讓他原有認知内的整個世界框架開始崩壞。
海不再是海,是與天媾和的産物;天也不再是天,是地對鏡的倒影;地也更不可能是地,而是凝固後海的嘔吐物……
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眼下他雖然審問着辛須嘗等他回答,但腦子裡全是詭異到無法梳理的各種意象碎片和記憶泡影,像醉鬼看到的星空、瘋子所視的世界——那麼,自己此刻是不是已經瘋掉了?
“我說了,我真的隻是覺得你面善,也想看看鲛人會給你什麼好任務,才跟下來的。”
辛須嘗弱弱地試探着回了兩句,卻發現眼前這個四面光滑精緻如玉塑的腦袋真像被抽空了腦髓,臉上沒了神采,隻剩下緊抿的嘴和放空的眼。
辛須嘗見狀,緊盯着關清之,蹑手蹑腳地往後走了兩步,小心繞開到處追逐的小鲛人:“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先告退……”
他就這麼一步步、一直退到剛剛偷偷躲着的礁石後面。
“回來。你是鼻涕沒吃夠?”
辛須嘗在心中哀嚎,但無可奈何,隻能繼續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回前去,并用力用舌根夾住自己的呼吸珠,雙手虛掩着口鼻。
關清之沒了那一大頭茂密如海藻的頭發,臉上五官的鋒棱凹凸越發突出。正逢雲移月出,一大片月光透過澄澈的海面灑在他頭上,半耷拉眼皮的睫毛投下的陰影更被拉長,睫尖的影子在他臉頰處像圭筆的勾墨一痕。
辛須嘗被盯得渾身寒毛随着海水飄搖。
“你當我好騙?在岸上時就沒少看我吧?面善?虧你想得出,哪個地方能見到跟我一樣美的人?”
誰料,辛須嘗聽到後,竟擺出回想的臉色,認真答道:“我真見過。而且跟你長得很像。”
“哦?在哪見到的?”
辛須嘗不假思索道:“清僑城。”
關清之眉心微動,不再言語,直接三指一擡、召出數不清的如他睫毛影子般纖細稠密的風流,就要往辛須嘗撲去,大有絞殺之态。
撒謊也不打草稿。江寒鯉已死了十年,且最後幾年基本不再出面接客。這人看年紀也不過二十許,若真的如他所說身世隻是滿月鎮的家奴後代,靈力微薄也不是什麼強者,财力實力年紀,哪方面都對不上!不管怎麼想都不可能有機會能見到清僑城的花魁!
但他竟敢說在清僑城見到與自己相貌相似之人。看來不管怎樣都留不得了。
關清之懶得去想他是否和薄王府是否有牽連、是什麼樣的牽連,但他既然能說出這話,就代表他知道自己是花魁之子,估計也知道自己和薄王府的恩怨。留不得了。
然而剛才還一直畏畏縮縮的辛須嘗,此刻面對如菊花花瓣般從關清之身後探出的無數靈力攻擊,竟毫不畏懼,站定原地,面色鎮靜。
看到他如此反應,關清之冷笑了下,馬上壓下手指出攻。看來是知道自己穿幫了,連裝都不裝了?
這萬千風流邊界圓潤,但所至之處無一不是如蟬翼薄刀切開水流,在這海水細密互融互壓的海底硬生生用刀一樣的風割出了全新的空間。
辛須嘗看到這些靈力攻擊來勢淩厲不猶豫,但全部繞過了小鲛人所在處,舍近求遠奔自己而來,他的目光便重新回到關清之臉上,似乎沒感覺到後面回旋彎曲的“菊花花瓣”就要掏到自己後心窩了。
“我看過一幅畫像,上面有一張女人的臉。她的臉與你的臉有八九分相似。”
關清之的靈力還是攻擊上辛須嘗的後背。但力度隻讓他被推着往前踉跄了幾步。
“那不像的一兩分是在哪裡?”關清之忽然發問道。
辛須嘗趕緊捂住嘴,以免讓呼吸珠飄出來。聽到這個發問,他作認真思考狀,最後答道:
“我也說不上來。似乎你的五官臉型,都和她差不太多。但是一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她;看過她的畫像,就知道她也肯定不是你。你們之間似乎一模一樣,但看上去又差了很多東西。”
關清之嘴邊挂着譏诮的笑:“是因為頭發吧?你隻見過我現在沒頭發的樣……”
“不是。”辛須嘗斬釘截鐵地答道。
“我見到的那幅畫,隻畫了她的臉,别的部分都沒畫。”
“什麼意思?”
辛須嘗面色有些微妙的變化:“那是幅侍宴圖。”
“這幅畫長七尺寬三尺,筆觸尖細,極盡工筆,畫了滿堂顯貴酒肉堆,也描了雕梁畫棟錦繡團,每一寸都有細節。我當時站在它面前,看了足足一個時辰才舍得走。”
“那麼,她在畫中,是以什麼姿态呈現的呢?”
辛須嘗聽到關清之以略發抖的聲音問出這句話。
他腦海裡浮現出當年見到那幅名為《百代流芳》侍宴圖的印象,繼續說道:
“這幅畫最令人稱奇的,并不是它的筆法技巧,而是它的立意。畫面裡是曆代清僑王共聚桌邊,長桌上是微縮的清僑城建築,民生百态……”
“我問你這個了嗎?我問的是,她在這幅畫裡,是怎樣的?”
聽到關清之的聲音由顫抖轉為愠怒,辛須嘗依舊自顧自地講了下去:“桌上不僅有市井面貌,還有衆生相,隻是因為畫幅所限,百姓們的身形都隻能有三個墨點大小,但是也很傳神……”
辛須嘗感到後脖子上忽然一冰,像是被一把刀貼上。
關清之擡起一根手指對着他的脖頸處,他的手指稍動一下,那股冰冷如刀的削銳靈力就深入辛須嘗的皮肉一分。
但隻要喉嚨沒被割斷,辛須嘗就能繼續說:“但是不管是這張彙聚清僑城數百年變化興旺的長桌,還是曆經數十代的城池王侯合相,他們加起來所用的筆墨,也沒到整幅卷軸的二分之一。”
辛須嘗感受到後脖子的壓力減輕了幾分。但他卻在此時沉默停頓。
關清之靜靜看着他,說道:“你根本不是滿月鎮的原住民吧。”
辛須嘗臉上不驚不慌。他講述的語氣越發沉浸,仿佛忘記了自己身處海底,也忘記了此刻身處生死邊界,忘記了自己隻要這一秒死掉、下一秒就很可能會成為小鲛人的夜點心。
“清僑城的頂上籠罩着功績卓著的清僑王,而終有一死的曆代清僑王背後,是百代流芳。”
“長桌需要擺在牢靠的地上才能立得平穩,穩固的統治也需要在堅實的地基上才站得住腳。”
“我剛剛描述的,隻是這幅畫的上半部分。”
關清之一臉早已猜到的表情:“下半部分,是人吧。”
辛須嘗直視着他:“是。”
“是清坊曆代坊主,和曆代清僑王的……”
辛須嘗頓住,似乎在搜尋一個合适的代詞。
關清之替他說出來了:“花瓶們。繼續說。”
“城池和王,站在富麗堂皇的房間裡,踩着雲錦綿延的地毯。但這片貫穿畫面的地毯,是下面所有人浮上來的頭發。”
“清僑城内河流多,過橋穿渠,繞城護邦,滋養萬物,扶生萬民。桌上的城池河水順着桌腳淌下來,成為了支撐頭發的地面。”
“地面之下,是挨得密密麻麻的臉。每張臉雖然都在污水流土裡,卻都很美,不是因為五官琢磨,而是因為畫師似乎捕捉到了能呈現每張臉最美時刻的神态。”
“有的臉如蟬蛹埋土,内斂蓄意;有的臉是淤泥生根,清濁并存;而有的臉……”
辛須嘗看到關清之此刻的表情,明明周身都是水,卻感到喉嚨發幹。
他看着這張臉的眼睛在水底下反映着月光粼粼,就像那對昏暗地底下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