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入夜,風靜月高。
靜谧的林子裡隻剩下一道怒不可遏的聲音,在不斷重複着質疑。
“你在給鳥做飯吃?給鳥做飯吃?”
洪覆本來在吃過童蕪煮的晚飯後,去不遠處的某塊丘陵山腳處狩獵“保持手感”,回來後就看到童蕪正蹲在鐵鍋邊,往他們晚飯吃剩的榆葉湯裡倒蟲子。
“啊?”童蕪聽到聲響後擡頭,很是疑惑地捧着還沒倒完的半捧毛毛蟲,“那我總不能把我們吃剩下的雁妖骨頭給它們吃吧。”
“有什麼不行的?妖裡面同類相食的還少嗎?”
洪覆一個嘲弄的眼神轉動,原本散落在地吃剩的烤鳥骨頭就豎立起來,一左一右搖擺跳向其餘重傷抱團、驚恐哀鳴的纏頸雁妖們。
童蕪出手,一道水流穿過那一大堆骨架,從眼眶骨入、從盆骨出,像一條順滑的絲帶串連起所有骨頭後,再一把絞緊打結,紮成了一把風鈴似的骨頭堆,扔得遠遠的。
“别吓唬它們。這沒什麼意思。”
洪覆透過自己化形後的人臉看向他,在那人直面自己的澄澈眼眸裡看到自己的倒影。
自己的人面此刻面無表情,隻有利落上挑的眼皮線條下,一對掩蓋不住的六方式紋龜瞳明暗交接,像被風吹得搖晃的紙燈籠,下一秒就要燒起來。
山林裡的所有動物和妖感受到氣壓的變化,開始倉皇逃離變化的中心。
“你應該沒有忘記,我找你來是為了什麼吧?”洪覆看着繼續給這群病鳥做營養餐的童蕪,此刻心情差到了極點。
童蕪拿起樹枝開始攪拌剩菜餘湯,聲音一如往常:“在皇宮舉辦今年中秋祭典時,潛入祭殿,虐殺本國之王。”
“虐殺時間。”
“四天四夜。”
“虐殺方式。”
童蕪擡眼看他:“一定要在吃飯的時候說這些?”
洪覆抱胸眨了下眼,就有一隻纏頸雁妖馬上慘叫了起來——它那緩慢滋生回複了一半的貫穿傷口此刻又被一根冰錐從前到後貫穿,破開更多血肉擠出表皮。
童蕪無可奈何道:“先割掉舌頭,因為不能讓其他人聽見。然後馬上敷止血藥,如果不配合,那就直接卸掉下巴、撬開牙關。然後先從指甲開始,刺進指甲底部後,要掌握力度,連指甲帶手指上的皮一起撕開,隻能掀兩毫,因為多了就會扯下肉和青筋。接着……”
童蕪感覺回到了小時候識字啟蒙的時候,和大哥二哥三哥一起背千字文,背不出來打手心,到後面背的就不是内容,而是形式了。
洪覆聽着童蕪背誦功課一樣背完全過程後,鐵鍋裡的水面也下降了一小半,被熬得粘稠冒泡。
而洪覆的臉色卻沒有絲毫好轉。在篝火的照耀下,他的人臉被内部撐塞得鼓鼓囊囊,皮薄可見血管,載着烏黑的妖血緩緩流動。
他開口說話了,聲音有着雙重回音:
“這些流程,你不光要用腦子記住,更要用心記住。”
“因為這些都是,肇惕死之前,那隻蝼蟻雜碎對他做的。就為了人類可笑的信仰,認為一寸寸锉磨掉他,他便會形魂俱滅、永無來世。”
童蕪看着鍋裡粘稠如粥狀的東西,拿樹枝戳了幾下,表層的黏糊張力還彈了回來。
他便用靈力将鍋送到幸存的五隻鳥十個頭前,道:“吃吧。”
每隻纏頸雁妖的雙頭互相對視一眼,開始側耳竊竊交談。
洪覆走到童蕪身後,嘲諷道:“聽到沒,它們擔心你下毒了呢。根本沒有人類會去救治重傷的妖,你在這善心大發時,有沒有想過它們之前或許是剛吃了你最喜歡的人類們,正酒足飯飽在回程的路上呢。”
“它們身上沒有人的氣息。”童蕪淡然道,“不是所有妖都碰過人,有些動物擁有靈力後成了妖,也隻吃過其他動物。”
見那十顆雁頭都浮現出躊躇的表情,童蕪對着它們擡起手。
雁妖頓時開始瑟瑟發抖,更有一隻發出凄厲的叫聲,但隻維持了幾秒。
童蕪将拔出來的冰錐吸到手心,仔細觀察了下:“你的冰錐明顯比我的更精細,更像自然界的天然産物。”
“廢話。”洪覆看着篝火不爽,一腳撲滅,柴火頓時濕哒哒地轟然散去,“我的術式若是連你這十八歲的毛頭都比不上,我也早該在過去的千萬年裡随便一死、再随便投胎當個沒用的人、随便活個幾十年再弱小地死去了。”
童蕪心下一動。想到剛剛洪覆說的“永無來世”的肇惕,現在又提到投胎當人,便問道:
“洪覆,你活了這麼久,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顯然童蕪潛移默化的拍馬屁戰術起了作用,洪覆不知不覺已經被捋順了剛剛就要一點即炸的脾氣。
他看着已經開始試探着吃鍋内食物的雁妖,看着它們脖子打結卻進食迅捷,懶洋洋道:“說罷。”
“你在過去,有沒有遇到過某個人,後面又有沒有遇到過這個人的轉世?”
“如果遇到了,”童蕪的語氣摻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意味,“這個人會不會覺得你很眼熟,或者、甚至還殘留有關于你的記憶呢?”
洪覆聽了這問題,低頭看向童蕪:“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童蕪猶豫片刻,說道:“國教信仰裡,有死後必全須全尾下葬的傳統,否則靈魂也會因肉身的不全而破損。你剛剛也提到,如果你死了,或許也可能投胎當人……”
“我也提到了,我若死後會投胎,”洪覆打斷道,臉色陰沉如海面烏雲壓襲,“前提會是我太弱了。前提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更何況是結論。你以為我是弱小又愚昧的人類,會被這種說法蠱惑甚至驅策?”
童蕪驚覺,整片森林,唯獨隻有他們所在的上方天空開始跟着洪覆的臉一樣,陰沉生壓,雲浪詭谲。
和洪覆相伴三年,他早已看出,此妖的心性一旦有大起大落,外界的自然天象便會随之生變。
其喜而風烈雲稀,其怒而暴雨雷霆,其悲而……沒見過。
在童家出現的那一晚,每個人都因為他的出現倍感壓力、甚至難以擡頭。這不僅僅是因為洪覆的滅頂靈壓,更是因為他當時的心情影響到了空氣氣壓。
換言之,洪覆是個一念之差就能讓天翻地覆的人。
而此刻這隻有掀天揭地之能的妖,卻需要自己的幫助來幫他複仇。童蕪想到這點時,不論多少次,都有不真切感。
洪覆看着天上飽滿欲墜的團壘烏雲,雨水積蓄其中,要落不落。他繼續說道:
“我爬到今天,用了多少歲月,自己都記不清了。這世界上的人很多,妖更多,若要在這世上一直爬,必須踩着更弱者的屍骨,更要做好自己随時被人踩的準備。”
“而你,”洪覆看了眼不遠處進食到一半、被突如其來的天象異變吓得噎住,閉嘴瑟瑟發抖的雁妖們,“卻為了早就該淘汰掉的弱者,浪費原本用來成為更強者的時間和精力,和那些被輕易欺騙蠱惑的人類有什麼兩樣。”
一道有古木樹幹粗細的驚雷剛好打在洪覆背後,背光照亮他這身人皮下裹着的東西。
踩着肉山骨海才成型成尊的生物,此刻以人形為代言,人皮為遮掩,嘴唇開合道:
“天地大公萬物刍狗,你卻逆天而行偏向弱者,還配跟我走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