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的洞口,到往山體的斜下方深入幾百米後,童蕪始終感覺這裡不止有自己。
他和自己的傀儡之間始終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離。在漆黑不見五指的山洞内,這個距離剛好能用靈力氣息的感知來代替身體器官的五感,并代替自己先行探路排障。
但令他奇怪的是,他踏上的每一步路,都是傀儡先替他走過的路。可傀儡走過時,并未感知到任何異樣;而他走過時,總會感知到來自黑暗處的無數窺探拂過身上,就像叮咬人身的蚊蚋,在他注意并行動的一刹那即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這不見天日、毫無生氣的山洞裡,童蕪不覺得是其他“人”在盯着自己。
然而似乎也不是妖。至少他沒有感受到除了最底下傳來的那股強大妖氣外的任何氣息。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偷窺他的妖,是和洪覆相當的水平。這類大妖的氣息,若刻意隐藏,自己的确無法感知分毫。
但他覺得不太可能。如果這座山裡真有這樣的存在,恐怕洪覆就不會派自己這個小兵前往了,而是會立刻親自上陣厮殺。
還是說,是蛇妖的氣息過于強勢,以至于其他妖的氣息在這股氣息的壓制下都無法被自己探測到了?
多想無益。在這片黑暗裡,他碰不到其他東西,其他東西卻對他的行蹤了如指掌,唯有主動才能打破被動。
起心動念的下一刻,童蕪的傀儡就像被捏爆的水球,強大的水壓從瘦削的人形裡朝四面八方噴射而出,席卷了整條空曠寥長的山洞,沖刷過每一處凹凸不平的岩壁和土地。
站在自己滾滾靈力化成的洪流中,水柱充塞着童蕪所能探知的全部距離範圍,遇到他本人時則分披兩側流開,他則在一方被潮濕單獨隔開的黑暗裡逆流前進。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到以前爹在教導他們入門術式時說的一句話:
“世上的活水都是匆匆不回頭的。隻有死水才會一直回到原地打轉。”
水如思緒,眨眼間滿洞的水擰回同一道靈力、調頭旋歸于童蕪手心。
黑暗的洞窟被清潔過後,露出的不止有大塊的裸岩和翻新的泥土,還有翻了好幾倍的偷窺目光——事已至此,應該不能再稱作“偷窺”了。
童蕪就算不看,也知道這條洞窟被洗得閃亮亮了。
數不清的目光亮起,布滿了童蕪的腳邊和頭頂、前方和身後,像無數道瞄準他的沒有亮度的光線,就這麼靜默地呆在黑暗裡,随着童蕪行走的每一步更移近一點,直到悄無聲息地從這片陰晦中過渡到他的身體裡。
沒有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威勢,也沒有藏在暗處偷襲的卑瑣。隻是靜靜看着他,靜靜靠近他,靜靜吃完他。
當這些看不見的目光終于化為濕濡帶溫的實體,輕輕掉落在他的耳廓之上并往皮内鑽着扭動時,童蕪終于明白自己遇到什麼了。
寄生蟲。占據了一整座山内部用來作窩的寄生蟲。
他估測了下自己進入洞窟後行走的距離,苦笑了一下。自己現在大概,剛好處于這座山的一半高度,站在寄生蟲窩世代用來繁衍、孕育和孵化的最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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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快到蜂妖窩的最中心了。馬上就能見到蜂王了。”
擊敗了使雷之術式的連鼓蜂後,妖七又不知什麼時候從腰間摸出一卷似乎畫着地圖的薄羊皮,擡頭四顧後,對照地圖宣布了下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
“合着你一直有地圖啊。”童藤發現對這種人不生氣真是難,“那我們剛剛東躲西藏、見招拆招地打了一路是為了什麼?你他媽果然是故意折騰我們的。”
妖七聽到這話後驚訝地看了眼他:“為了鍛煉啊。難道身為獵妖人,我們不需要東奔西走鍛煉體能?不需要見招拆招鍛煉反應?”
“你鍛煉我們?”童藤說着說着,幾乎是氣笑了,笑了一下又更氣了。
“我從一開始就說了吧,我們不是對等關系,現在的狀況是你們聽我的吩咐。如有不同意,歡迎來和我對打。”妖七頭也不擡地說完這句後,繼續看地圖前進。
司初看了眼童藤,走上前去:“換把手?”
他指的是童藤塑出來的傀儡肩膀上一直扛着的都煙子。
“不了。我怕他等下萬一醒了偷偷掐死你。”
司初難得發自内心地開心笑了:“就憑他?”
妖七的聲音又忽然突兀地靠近、介入他倆的對話:“我來帶着小道長吧。有些事隻有我能勸動他。”
“别,不敢勞駕。”童藤也想明白了,對這種人就得以彼之道還治彼身,他也學着對面那人平時的樣子,似笑非笑道,“摸不清您的路數。要是你教會了他什麼跟你唱雙簧的伎倆,一前一後把司初和我幹掉也不是沒可能。你還是繼續當我們的領頭羊,好好帶路吧。”
妖七笑了:“好啊。”緊接着下一秒,他說道:“我們到了。”
“?”
“二哥,擡擡脖子。”
童藤立刻低頭。
然而他低頭的一刹那,就被撲面的酸甜苦辣俱全的大風給吹翻了下巴,連帶着旁邊傀儡身上的都煙子,二人一起被迫仰臉看天往後跌去。
“不是說了擡頭嗎?”妖七無奈道,“這樣你還能少受些苦。”
他邊說邊往前仔細一瞧,“哎喲”了一聲,帶着真假不明的心疼語氣說道:“看吧,好好的眼睛,這下全瞎了。二哥你以後說不定要跟着小道長一起去遁入道門學畫符謀生了。”
童藤說不出話。因為他的眼睛,現在真的被那股像打翻了調料似的的風給毒得看不見了。
他栽倒在地後,立刻先放下都煙子,拿過他手裡的拂塵當拐杖,拄着自己站了起來,讓自己的感知從突陷進黑暗的慌亂裡抽離出來、強制冷靜,迅速判别周遭靈力和妖氣的不同方位,毫不猶豫地化傀儡為攻擊态勢的靈力,全力出手,如江騰河湧。
出手後的下一刻,司初的風牆立刻罩在了他和都煙子的身邊,以作保護。
司初比起攻擊選擇了先幫自己防衛,是自己的眼睛現在看上去狀态很糟糕?童藤如是想着,伸手撫上自己的眼皮,但也沒摸出個所以然。
接下來,他隔着風牆的氣流湧動,聽到振翅嗡嗡聲、靈力相擊聲和其他土石碎裂滾落聲,半跪在地的膝蓋也感受到了傳來的陣陣動靜,但是他看不到結果,隻能在一片混沌裡頂着穿目刺肉的辛辣大聲發問:
“司初!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