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那兩座如雙子山頭,彼此間有相互同等的熟悉與了解。
晖山。鲸西,鲸東。
她出生在晖山鲸東。她的父母盛年時以海漁謀生。是故自她小時便将她一并寄放托付到晖山鲸西的老師家。
鲸西世代的塾師家風,儒雅寬厚。
鲸西,無欲淡利,甯靜淡泊。就不像鲸東,總時刻似随意兩個人就非鬧出十個人的動靜,勞碌嘈鬧紛雜又世俗。
鲸西少戶牖。門庭蕭索。與鲸東人自發離開生養之地的遠走,導緻人口減少不同。鲸西人有出自一貫靜靜悄悄的默守,如苦行般,守住某種諾言的超然方外。一不留神,便已在時光流逝裡靜靜的衰落,凋蔽,有一種接受規律宿命的安詳。這種自然無聲如花落的人煙減少。也正是他們如生老病死般,在安然接受着鲸西的沒落走勢。
對此又要說一說鲸東人的喧鬧。鲸東人就這一點,即便明知不可違,也仍得哀歎抱怨,長噓短歎的來回咀嚼唏噓不可。
……鲸東人像壯碩的大兄弟,一身麥色,在太陽底下徘徊興奮,想要大幹一場。
而鲸西人幽幽的安靜的靜氣凝視。
她出生鲸東。卻受益于鲸西。如今。她更是過鲸東,去鲸西。
她是三歲時被家人送去鲸西他的家中。她撅着屁股,跪還跪不出個意思,就拜了師傅,親了師娘。便跟随着他的父親正式開始啟蒙。甚至因為太小,每每撒嬌飯還需師娘喂。一向那家人待她視如己出,從來沒有微詞。鲸西人的為人,确實沒話說。仗義。
因此。她也從不與他們客氣。原也一直如同自己的家人。
她與她的丈夫。
自他們孩童時起。她的功課多半便由他來代替老師輔導,許多玩樂又是尾巴蟲一般跟在他身後,由他照顧看護。總之她也一向崇拜他信任他。他們幾乎便是一起長大。
如今她的丈夫長久昏睡。醫術已無法治愈他。但他們執著的要保有他的性命。包括她。
即便他的父親,她的老師,曾勸她放棄吧。即便如此。她也說不。
他曾經意氣風發。她仰慕他依賴他。深信他能為大家帶來好事情,有美好未來。
而且她欠過他的債。她負責照顧他。承諾照顧他終身。以付背負的債務。
讓她選擇放棄他,自己完好無事的獨活,她做不到。哪怕一命換一命,也是她的解脫。
但現在。讓她放棄,她做不到。為時過早。
不然以何償付。唯有一命。
他救了她的命。
那年她從巨石一躍而下。潛入海底。她一度曾以為她找到了海底密境。
有人世建築的構架,樓宇間的階梯,洞開的窗架,筆直通透的長廊。為海水充盈。像建築搭好框架,正當結頂,尚未完工的工地,浸入水中;或者像,不知多少久遠前的建築,被海水浸泡侵蝕成赤裸的框架。總之,無論像遠古來的遺老化石,還是未成型卻早夭。那裡出奇的靜谧。她在那裡穿梭無礙,沒有常見的海底淤泥,沒有被海藻水草覆蓋,沒有一條海蟲遊魚藏匿。有一種幹淨整潔,如屬于海水底的纖塵不染。隻覺得不時有如大魚的陰影在外圍閃現的光影。見不到水波的渦紋,耳邊卻充斥來自整片大海呼吸的聲音,一如在靜悄悄的陸地上,聽到大地的脈動。因為這靜谧,便像有生命存在的痕迹與信号。
她在那裡穿梭漫遊。樓層廣闊,長廊無阻,往上遊手攀住窗框的外沿,一使力便遊進去。海水以它的柔軟溫柔懷抱住她。在台階上,擡頭往上,有細亮的光,分成絲縷,投入樓梯井裡,微微的閃耀。
她四處尋覓探索。暢行自由。她的心中暗含有期待,總是覺得有隐藏躲避起來的許多雙眼睛,因為陌生好奇,所以仍需警惕她,打量她,并做出評判。看是否在她面前照亮這座海底之城真正浩大熱情的生活奧義。
直到睜開眼睛。發現她是在船上醒來。
隔着粘在眼皮上的水霧,看到俯在她上方的幾張焦急的臉。眼見她醒過來,他們松了口氣。
後來他們告訴她的事實,使她知道那隻是都不必說出口的歡樂幻境。
那時有零亂急切的腳步從她旁邊走過,整個甲闆發出鐵皮的隆隆聲。鬧轟轟的。她側頭越過許多雙零亂走動的腳看過去,看到那一個昏睡不醒的人躺在甲闆的另一邊。
她首先看到他緊閉的雙眼,白蒼蒼的臉,水花在他發梢發着光滴落。他像在海裡泡過,他現在躺在一灘水中,整個人濕漉漉的。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隐隐又猜測着大概發生了什麼。仿佛所有人身上都在往下淌海水,仿佛所有人都大動幹戈了一番,所有人都亢奮且焦慮,在濕滑無比的船上,充斥着嘈雜混亂的聲音。她看着他們把他搬到擔架上。他卻毫無反應。
他們告訴她。他為了救你。
他們正在海上做業,看着她跳下懸崖。他則緊随其後。許久之後。他們在船邊浮出海面。他的手緊緊握着她的。
他為了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