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連着一個多月天天晚上出門轉悠,也沒有遇上一隻鬼。緑開始非常仔細地翻閱報紙,搜尋本地有沒有蹊跷的失蹤案或者命案,或者直接向人打聽,但都一無所獲。
功夫不負有心人。又過了三周,在東南方向,翻過三座山,那裡的村子出現了鬼的蹤迹。
月光,冷得像冬日的河水。少女握着刀疾馳,黑暗的樹林向後滾滾流去。就在前方,她能感覺到。它在拼命逃竄。
再往前就是小鎮了,快點,再快點,一定可以逃出去。
它算錯了,算錯了女孩的速度。
“時之呼吸·冬之語,雪飄人間。”
女孩從天而降,一刀取下它的首級。她沒有像看見蟲子那樣害怕,反而蹲下來,借着月光仔細觀察它開始粉碎的灰綠色軀體。它最後的嗚咽呻吟刺激着她的神經,她忍不住雙手合十。
“你在為它祈禱?”小林從她背後走過來。
“這是我第一次殺鬼。就算事先知道了,到真的動起手時還是覺得很可怕。”
“吃人的鬼死了就死了,擺這種花架子有什麼用。”
“……确實沒什麼用。可是不管它是什麼,做過什麼,畢竟是我取了它的性命。憑這一點,我就應該為它祈禱。要是輕易踐踏其他生命的話,将來輪到我被踐踏了,也許……連哭訴的資格都沒有。” 難以置信這話竟是從一個14歲的孩子口中說出來的。無關善惡,這是她對生命最樸素的敬意。
“你搞這一套,跟會不會被踐踏無關。不管你做什麼,想欺壓你的人都會照做不誤的。”小林扭過頭,說着無情的事實。
“這跟别人沒有關系……我隻是不想變成那種麻木的人。”緑睜開眼睛,放下手。她歪着頭默默地想,有時大人很奇怪,會把事情弄得相當複雜,明明道理很簡單,卻要考慮好多一開始想都不用想的事情。她希望自己将來不要變成那樣的人,那種被各種煩惱困擾得看不清自己簡單的職責的人。
(五)
1907年夏,天際悶雷不斷,林間躁動起來,馬上就會有一場雷陣雨要來了。一隻蜘蛛剛吐完最後一根絲,它連在杉木的網完成了。出于一種本能的驅使,蜘蛛迅速躲進杉木狹小的樹洞裡,躲避即将到來的暴雨。
它轉過身,透過樹皮縫隙看向外面。蜘蛛的視力很差,它模糊的視線無法看清空地上那個人類的身影——她不像林中其他生靈一樣着急避雨,而是提着木劍靜靜伫立着。
她不易察覺的呼吸富有特殊的節律。左腳外移,與肩同寬,重心下移。下雨了。起初隻是幾滴,頃刻間,豆大的雨傾盆而下。少女絲毫沒有躲閃,相反,她正試圖将自己融入雨中,順應雨流,順應空氣的流向。如同魚在水中自在地遊動,她在雨中不斷釋放劍技,春去夏終,秋始冬末,四時輪回。
驟雨來勢兇猛,去也迅速。雨過天晴,天地被雨水清洗一新,蜘蛛網在杉木葉的掩護下躲過一劫,此刻結滿了水珠。雲層尚未散盡,但已有晴朗之兆。渾身濕透的女孩雙手扶木劍,望着天際那一抹虹光,心中大有酣暢淋漓之感。
她終于成功地完整使出了“四時輪回”。
她沒有注意到那個高個子老頭在遠處看完了全程,然後默默轉過了身。
(六)
小林不見了。
打算回家報喜的緑略有些失望,但她早就習慣他三天兩頭玩失蹤。唯一和平時不同的是,他在桌上留了兩封信。緑拆開一看,一封寫給鬼殺隊推薦信,上面說明他作為育手認可明日緑具有加入鬼殺隊的實力,推薦其參加入隊考核。緑頭一回知道原來參加考試要推薦信。另外一封是指示,寫明了報考的時間和地點。好巧不巧,今年的考試就在三天之後。
她在家裡留了張“我去參加考試了”的紙條,自己收拾了個小包袱就獨自前往東京了。
“歡迎各位考生遠道而來。我是本次考試的主考官産屋敷天音。”
一位衣着華美、白烨樹妖精般的年輕女子提着紫藤花紋的提燈,在鳥居前向衆人欠身行禮。在提交和核對了推薦信後,考生才被允許進入紫藤花山山腳。聽報考點的工作人員說,每年都有人僞造信件試圖蒙混過關。因為這是小林第一次寫推薦信,他們差點沒能在育手名單上核對到他的名字。
“我竟然真的是師父唯一出師的弟子嗎……”緑汗顔。
主考官向二十多名考生做了簡短解說,考試規則非常簡單:在這座山上活過七天。負傷者須前往位于山腳的安全屋療傷,經過醫生評估不能繼續考試的考生将被提前淘汰。當考生遇到自身無法應對的危險,或是因傷勢而無法自行前往療傷時,必須吹響哨子向潛伏在山裡的隊員求救,吹哨者同樣會失去本次考試資格。想要中途放棄的人也是吹哨就行了。這些規則,似乎是為了降低這些年居高不下的考生死亡率而做出的改革。
如果锖兔那年也有這些措施的話,是不是會不一樣?緑不敢分心去想了,接下來必須專心應對考試。
出乎她意料的是,考試對她來說并不難。因為常年在山間修行,所以在山裡生活七天沒什麼困難的。找食物和生火她都會,也習慣了躺在樹上睡覺。至于那些鬼的實力,也就比普通的壯年男性略強一些,用時之呼吸的一般招式應付綽綽有餘。
一聽見遠處傳來慘叫,緑都會立刻趕過去。第一天就有人吹哨了。此後每天都有哨聲響起。一次,她目睹了藏在暗處的正式隊員現身救下了一個吹哨者,但他并沒有當即殺掉鬼,隻是砍掉了它的部分使其暫時失去活動能力,并迅速抱起吹哨者離去了。看來他們還不想輕易浪費了考試材料,給其他考生降低難度。于是緑隻好從樹上跳下去給鬼補了緻命一擊。
七天很快過去。回到紫藤花樹簇擁着的鳥居的考生,竟然隻剩下三人。除了緑,還有兩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少年。那個發型像刺猬一樣的壯實男生看上去沉默寡言,面無表情地遠眺魚肚白的天空。另外一個少年,頭發是罕見的橘色,東張西望,看見緑時一臉驚訝,随即挂上淺淺的微笑湊過來搭話:“沒想到有女生通過了啊!初次見面,我叫牧野祐太,你叫什麼名字呀?”
“呃……你好,我叫明日緑。”
“噢,你是關西人啊。你别說,讓我猜猜你是哪兒的……嗯……大阪對不對?”
“大阪和和歌山的交界,應該算和歌山吧。”
“啊哈!我媽特别愛吃你們那兒的橘子,你看,我這頭發就是她懷我的時候吃太多,結果變成這樣的。”
“我們那邊的橘子确實好吃,但我最喜歡的還是柿子。”
黑發少年偏過頭,無語地看着這兩個毫無緊張感的家夥東拉西扯。他還在消化過去離奇的七天。剛剛那個話唠牧野來和他搭讪,他都沒心情搭理他。
“這邊這位是藏原仁,跟我都是17歲。藏原,這是明日緑。”牧野有種奇怪的自來熟,他自作主張地拉他們倆相互介紹。藏原不得不對明日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多虧了主考官的及時出現,他得以避免一場尴尬的閑聊。
挑選完猩猩绯砂鐵,三隻鎹鴉向他們飛來。緑不由自主地擡起胳膊接住其中一隻。那隻烏鴉看上去和給小林送信的那些烏鴉别無二緻,誰料它竟然開口說話了。
“本大爺名為岡,跟我混是你的福氣。記住,我是你老大。現在叫聲大哥來聽聽。”
緑傻眼了。此時她才松懈下來,湧上來的疲勞消磨了她的耐心,一股不爽油然而生。
“滾,區區烏鴉。”
“什麼?!你會後悔的!我記住了!”大嗓門小烏鴉還在叫嚣着跳腳。
(七)
從東京拖着折騰了一周的身子回到關西的小林家,緑實在累壞了。
撐着撿來的木棍,走在最後一小段路上時,腦子裡隻剩下兩個想法:
一定要趕緊脫掉這身臭烘烘的衣服,徹徹底底把自己搓幹淨,泡個熱水澡;以及師父看到她凱旋不知道是什麼表情。
哈,還是師父的表情比較重要。畢竟這些年他老是有意無意地打擊她不是嗎?還冷嘲熱諷說她肯定不行什麼的。現在打臉了吧,哈哈!
伸手拉大門的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原來會如此失望。支撐她回家的信念的期盼瞬間涼了下去。
門上鎖了,師父不在家。
切,沒意思。
安頓好自己了,小林沒回來。
三天過去了,小林沒回來。
半個月過去了,他還是沒回來!
唯一上門的人是送刀的刀匠。緑得到了這些年夢寐以求的日輪刀,刀镡是镂空葵形。手握白色刀柄,将它從刀鞘中抽出來時,刀刃逐漸由銀色變成一種奇異華麗的藍綠色。
“真是少見的顔色呢!真漂亮!”刀匠贊歎道。緑勉強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麼,她開心不起來。
送走刀匠後,她取出嶄新的隊服摸了又摸。這衣服質感真舒服啊,比她所有的衣服都好。這些年她從來沒有向小林讨要過一件漂亮和服。上一身“最好的衣服”還是穿去參加入隊考核的那一身。現在想來,粗布上衣配野袴,真是富有鄉野氣息的風格。用一根木簪子将頭發挽成馬尾髻,對着鏡子端詳起自己的面容。
頭頂和額邊的碎發還是不聽話地跑出來搭在一邊,臉型依舊圓潤,但已經長開的眉眼更有顧盼神飛的風采。鏡子的女孩,早已不是當年跟在小林後面怯生生的小泥猴了。剪裁利落的隊服的襯托下,她更顯得高挑幹練。腰間的佩刀也給青澀稚嫩的少女增添了幾分威嚴的力量感。
午後的陽光照進正屋,空氣中飛舞的塵埃清晰可見。她在靜悄悄的屋裡轉了個圈,在生活了六年的草房子裡。就算屋裡沒有多少陳設,她也仔仔細細看了一圈,将每個細節記在心裡。
曾經非常不喜歡這個家,盡管她沒有表現出來過。夢裡拼命尋找自己家時,都不會想起這個地方來。
現在,卻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
不,還是不要說了,她讨厭說再見。一定還會回來的,過年的時候要不打招呼地跑回來,給混蛋師父添添麻煩。
這主意不錯。想到這,唇邊才漾起一抹實在的微笑。
差不多該出發去東京了。還是得留封信再走吧。緑抵着筆的一端思索半天,最後大筆一揮:
“師傅多保重。我走了,去去就回!”
什麼感恩的話,留到以後再說吧。緑尚未意識到她在某種程度上和小林越來越像了。
再加一句,“想我的話歡迎随時來東京找我玩。”
嘻嘻嘻,小緑打賭師父不僅不會來,看到這句話還會露出十分嫌棄的表情。一想到這個就好玩。她越想越開心,将信放好後,背上包袱穿好鞋,反鎖好門跑出去。
“岡!出發啦!”她沖天空盤旋的烏鴉大喊,一人一鳥奔向遠方。她不知道有個高個子老頭在山間高處目送着,直到她這個小點消失在原野的盡頭。
祝你好運,臭小鬼。
(第四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