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臨近歲暮,老天賞臉地放了個大晴天。整條街上洋溢着緊張熱鬧的氛圍,人們都忙着年前最後的采購,個個步履匆匆,或是伸着頭比較貨色,或是颔首思考還有什麼沒買。這條大街上最悠哉遊哉的人或許是緑了。她獨自沿着人流如織的街道徐徐踱步,時不時避開行人手裡提的鮮魚或包裹。忙碌的大采購和她無關。如果時間能出借,想必會有許多路人跟她伸手借一點,她也樂意。
1909年要結束了。今天是三十号。這次隊裡排給她的休假竟長達五天,她都不知道該怎麼過。所謂除歲迎新的儀式感,于她而言是不大必要的。不光是過年,她對于各種節日都沒有多少參與感,按照習俗做準備也體會不到什麼樂趣。往年在小林家,師徒二人過年都過得十分敷衍。因為兩個人都不會做花樣繁複的禦節料理,不能開火的那幾天吃得還不如平常的日子。如今隻有一個人住,過不過年,更無所謂了。
緑平時連把房子搞髒搞亂的空閑都沒有,所以隻花了半天就做完大掃除了。在家閑着也是閑着,與其悶頭看書,不如到街上消磨時光,沾沾喜慶的人氣。魚鋪、酒鋪、菓子鋪、食肆,她路過一家又一家店面,既不停下腳步也不進店,像看電影一樣觀望着裡面的人。各家老闆的殷勤笑容充滿幹勁,店夥計圍着櫃台、陀螺一樣團團轉。衣着光鮮者付款時從容不迫,尋常百姓揀選時精打細算。跟在後頭幫忙拎東西的孩子們不得不收起淘氣,滴溜溜轉的小眼睛裡盛滿了興奮與期盼——沒準大人會看他們乖巧的份上多買點零嘴。
他們身邊都有着誰,或是将會回到誰的身邊。
真好啊,真好。
“明日?”背後響起一聲試探的詢問。緑不回頭還不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這不是許久不見的藏原仁嘛。今天他也和她一樣,沒有穿隊服,高高的個子在人群中相當顯眼。
“藏原君,好久不見了啊!你也在休假嗎?”久違地見到熟人,緑很高興,眼睛一下就亮了。
“嗯,我明天回家,出來給家人買點禮物。”藏原晃了晃手裡精緻的西洋點心盒。其實他遠遠地就發現她了,那種馬尾髻發型并不常見,但他沒見過她工作之外穿和服的樣子,确定沒認錯人才出聲叫她。
“明天就是除夕了啊。藏原君老家在哪?”
“在山梨。你呢?不回關西過年嗎?”
“嗯,我今年就在東京過。”關西二字令她動搖,她擡手撩了一下額頭的碎發,僵硬地笑了一下。藏原敏銳地嗅到即将冷場的氣息,他開始尴尬了。别管那麼多,幹脆豁出去吧,他想。
“那個、你現在有空嗎?”
“非常有!”緑巴不得有事做。
“我隻差妹妹的禮物還沒買,不知道有什麼東西是女孩子收到會開心的,你能幫我參謀參謀嗎?”終于說出來了。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他好幾天了,遇見緑如同遇見救星。沒想到此話一出立馬勾起了緑的興趣:“一起逛街嗎?好呀!”
嗯?一起逛街?藏原以為緑會馬上告訴他該買什麼,然後他自己去買就好,結果還要和她逛街嗎?可是瞧她那麼興緻盎然,藏原不忍心掃興,隻好跟她一起走。
“藏原君的妹妹多大呀?”
“三葉十四歲,四葉十二歲了。”
“你有兩個妹妹啊。”緑羨慕地說,“她們喜歡什麼呢?有什麼愛好?”
“呃……和一般的女孩子差不多吧……”藏原絞盡腦汁地思索,心突然微微疼起來。他這兩年隻回去過一兩次,已經不知道妹妹們的喜好有沒有變化了。在他離家前,她們兩個也隻是偶爾做些農村孩子的遊戲,玩玩草葉和花朵之類的,更多的時間都在做家務活。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以前不覺得這有什麼委屈的。但自從來了東京後,路過基督教會的貴族女校,瞥見那些意氣風發的女學生身在其中優雅地讀書和談笑,他心中不免替妹妹們感到酸澀。
“對了,她們喜歡相互給對方編頭發。”藏原想起來了。編頭發不要錢,又可以滿足小女孩的小小的愛美之心,她們還蠻熱衷這個遊戲的。
“那果然還是得來這裡。”緑領着他,七拐八拐後紮進一家飾品店。櫃台裡各式各樣的蝴蝶結琳琅滿目,三三兩兩的女孩結伴挑選着。幸好有她在,他一個人可能還不敢進來,藏原悄悄感歎。大小、花色、材質、款式、裝飾各異的蝴蝶結令緑看花了眼,為難地問他:“你有看到她們可能會喜歡的蝴蝶結嗎?”
“感覺都差不多……你選兩個你覺得好看的吧,你喜歡的話她們應該也會喜歡的。”藏原果斷投降。緑吐了吐舌頭,假裝對他表示不滿,實則興緻勃勃地扭頭仔細挑選起來。半晌後,她才擇定了一枚紅白相間的箭羽紋蝴蝶結和一枚繪有茶花圖案的白底蝴蝶結。拜托店家包裝時,她被櫃台角落的木盒吸引。扁扁的木盒蓋子大開,展露着裡面各種罕見款式的首飾,旁邊還立着一面小鏡子供客人照。
她一眼就相中了那對水滴形紅瑪瑙耳環,着魔似地從黑天鵝絨墊子上輕輕撚起一隻,面向鏡子比在耳垂邊。瑪瑙墜子鮮紅得宛如欲滴的血珠,晃動起來有一股古典又美豔的風情。她有些癡迷地盯着輕輕搖曳的耳環。她甚至模模糊糊想,應當盤一個低矮的發髻來配這對耳環。奇怪?為什麼她會這麼想?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耳環,為什麼會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呢?如此難以言喻,又那麼親切愉悅。仿佛曾見誰戴過類似的……但她非常确定沒有見過,關西與關東的女性都是不流行戴耳環的。
“請把這對耳環也包起來。”她毫不猶豫地遞給夥計。
“小姐好眼光,我們店裡隻有這一副耳環。這盒子裡的飾品都是從我們老闆在中華街的朋友那進的。”夥計從櫃台下取出小盒子,“先進一點試賣看看,擺出來第一天就被您相中了,和您很有緣啊。”
“中華街?是從外國運來的嗎?”藏原好奇地問。
“是啊,應該是從廣州之類的地方運來的。謝謝您的光顧,歡迎下次光臨。”夥計将包裝好的飾品交給二人後,鞠了一躬。
緑低着頭,愉快的遊戲時間結束了,該分别了。
“明日,今天謝謝你了,幫大忙了。”藏原很感激。
“小事一樁,不客氣。”她報以禮貌的一笑,“先祝你新年快樂了,回家的路上小心。”
“你也是,新年快樂。”
“那麼,再見了。”
“再見。”
他們在路口分别,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藏原鬼使神差地回頭望了一眼,緑緩緩遠去的背影即将融入人流,微微聳起的後腦勺頗有幾分落寞。
她好像一直都是一個人吧?
“明日!”他追了上去,輕輕點了點她的肩膀。
“你要不要來我家過年?”
他的話發揮出了咒語般的作用,瞬間點亮了她。激動的緑全身煥發光彩,尤其是雙眸燦爛得如同日出的朝霞。藏原莫名覺得她像隻小狗。
“真的嗎?真的可以嗎?”
“嗯,我家裡也會歡迎你的。”
“太好了!謝謝你!那拜托你繼續陪我逛街吧!我也要帶伴手禮!”幾乎要在大街上歡呼雀躍起來的緑扯着藏原的袖子,又一頭紮回商業街。
補充一下,是非常快樂的小狗,藏原想。
(二)
三十一日,緑随藏原仁坐火車回山梨甲府。列車駛出隧道,遠方的富士山一目了然。下了火車後還要徒步走許久,出了市鎮,前方隻有土路。
“我家在小山村,估計要走半天。”藏原略有歉意。
“咱們平時走的路還少嗎?”緑笑盈盈地回答。鬼殺隊劍士的日常不就是四處奔波嘛,這點路途不算什麼。不過緑穿着和服,不能像平時一樣大步流星地邁開步子,倒有點不習慣。
冬季的村野一派蕭索,但有暖陽斜照大地,塵土也染上了溫暖的色澤。遙望村口,三個小小的人影百無聊賴地或蹲或立在村口,一見他們靠近,三個人立刻來了精神,飛奔而來。
“仁哥!真的是仁哥!”
“你可算回來了!”
“媽!仁哥回來了!他還帶了女孩子回來!”三個孩子同時大呼小叫,其中最年長的男孩掉頭跑回家報告。另外兩個女孩——肯定是三葉和四葉——則興奮地招呼藏原,同時好奇又腼腆地觀察着緑。
嶄新的瓦房裡又走出來幾個中年人,不一會的功夫藏原就被一群人團團圍住,全是他的家人和鄰居。被簇擁着噓寒問暖、拍肩膀的藏原露出了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柔和與放松。這裡沒有鬼殺隊劍士藏原,隻有藏原家的長子仁。緑站在後面,靜靜微笑欣賞這幅天倫之樂的景象。一個女人忽然察覺到她的存在,丢下藏原的手走過來。
“哎呀哎呀,今年仁還帶了朋友回來呀。”這位神似藏原仁的女人一定是他的母親。二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女人拖着溫柔的魚尾紋的彎彎笑眼。“初次見面,我是他的母親貴子。”
這時,好不容易從熱情的人群中脫身的藏原才有機會向衆人介紹緑,“這是和我同期的隊友明日緑,我邀請她來我們家過年。”
“我家孩子受你關照了。”“不不,我才是。”又一番寒暄後,貴子阿姨仿佛想起來什麼:“瞧我真是糊塗了,怎麼能讓客人站這麼久。大家快進來坐。”
“奶奶還好嗎?”藏原問弟弟阿部。
“挺好的,現在她應該睡醒了。”
在緑的想象中,藏原家應當是一間有年代感的大農舍,就像她在關西的村子看到的那樣。但他家意外地新,這間足以容納一家七口的瓦房大概是最近建的,柱子和木門都沒有磨損的痕迹。藏原進屋後第一件事便是跪坐在正屋的佛龛前拜一拜。緑也照貓畫虎地學着拜了一下。簡樸的佛龛裡供着兩尊牌位,上面刻着的法名顯示似乎是一男一女。
“爺爺,姐姐,我回來了。”她聽見他低聲呢喃。裡間的拉門慢慢拉開,坐在裡頭的一位頭發銀白的老奶奶頓時笑逐顔開,“我就知道小仁回來了。”她望見他身邊的緑,像個孩子似的拍起手:“今年過年家裡真熱鬧呀,大家都回來了。太好啦,小仁回來了,二葉也回來了!”
原本七嘴八舌的熱鬧忽然卡頓了一秒。然而突兀的安靜隻持續了一秒,大家随即若無其事地繼續說話。“奶奶,這是我的朋友明日緑。明日,這是我奶奶。”藏原拉着老人的手向她介紹。老人擡手摸了摸他的臉:“瘦了!”又揉了揉緑的臉,高興地說:“這孩子臉上終于有肉了!好!好!二葉,工廠放假啦?放多久啊?你在那過得好嗎?”
此後老人一直将緑當作二葉,緑并不糾正,自然而然地和她半真半假地聊下去,俨然如正牌孫女。期間擡眼看見藏原仁微妙的眼神,她隻是微微搖頭,表示沒關系。直到貴子阿姨将緑叫去看房間,她得以暫時結束這場虛實摻雜的聊天。
“抱歉啊,奶奶已經糊塗了,她見到你這年紀的女孩總會認錯人。還請你多多包涵。”貴子阿姨背對着緑,緑不知道她臉上是什麼表情。
“沒事,和奶奶聊天我也很開心。”緑沒有說謊,能被長者當作親孫女關心,感覺還不賴,哪怕是錯認。
除夕夜,年夜飯當然得吃荞麥面,貴子阿姨還額外做了藏原愛吃的馎饦。這碗面片增添了蔬菜,和味噌一起炖煮,是山梨的特色。緑還是第一次品嘗。農家人聚餐的氣氛十分自由,他們不遵循拘束的禮制和傳統,不必正襟危坐,誰都能說話。藏原的父親同樣是個寡言的男人,常年在地裡幹活,膚色曬得黝黑滄桑。他不怎麼開口,隻是偶爾問藏原幾個問題,雖然含笑欣賞一家團聚的樣子心滿意足,但似乎又若有所思。緑并無發覺,因為她正被兩個妹妹纏着,一一回答她們層出不窮的問題。東京怎麼樣?有沒有見過外國人?電車是什麼樣的?有沒有去過電影院?貴子也是好奇不已,她的大兒子總是三言兩語打發人,還是緑描述得詳細些。
一餐飯熱熱鬧鬧吃完後,緑幫忙将小山堆似的碗碟端進廚房,找了根布條纏好袖子,“今日承蒙招待,讓我也來幫忙吧。”貴子笑容意味深長,以爽快的同意取代客套的拒絕:“麻煩你了。”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一會後,貴子假裝随意地低聲提起懷揣已久的疑問:“小緑,東京的工作辛苦嗎?”
緑心竟怦怦加快跳了一下,“有時候會有點累,不過平時還好呢,熟悉了就好。”
“是嗎?”
“是的。”
貴子依舊溫婉地笑着,刷洗碗碟的動作依舊麻利。緑的餘光悄悄留意她的表現,也許貴子是半信半疑吧?但她沒有再多問什麼。
她早就知道貴子會偷偷來打聽鬼殺隊的事情,因為在火車上時,藏原已經叮囑她無數遍了。“我父母可能會私下問你工作的事情,麻煩你到時候盡可能說些溫和的回答。”他說。
“溫和?”
“對,不要提及殺鬼多危險。他們還不知道鬼會再生,也不知道血鬼術,以為隻是類似發狂的野獸。”
“你瞞了他們多少啊?”緑詫異地問道。
“還有,絕對不能說隊裡有人犧牲,最好連容易受傷這種情況也不要說。”藏原繼續補充。
“你要我幫忙撒謊嗎?”緑心情有點沉重,不擅長撒謊的她很快就會露餡吧,“我怕一不小心就說了實話。”
“拜托你了。”藏原隻是雲淡風輕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