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寺抓到了奇怪的重點:“咦?小緑不想結婚嗎?”
“那不是我當下要考慮的事情,雖然我快十八歲了。”她歪着頭支支吾吾,“怎麼說呢……有一個地方很想去,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去成。要是結婚了話……可能就沒機會了……在搞明白之前,我還不想結婚……”
煉獄好奇地問:“那個地方是哪兒呢?”
啊,我該說嗎?她想。緑越長大,便越少向别人提及過往。煉獄和甘露寺對她的身世完全不知情,點心時間也不适宜談心,她不想氣氛從休閑變得沉重。見她陷入沉默,煉獄馬上開口:“不說也沒——”
“是我家。我是孤兒,大概跟爸媽離散了,不記得是哪裡人。”她突然說,嘻嘻哈哈得像在講笑話:“不過我一直都過得挺好的啦,就是想知道家裡人怎麼樣了,順便告訴他們我現在挺好的。”簡單一帶而過就好,免得叫他們以後都要小心翼翼的,她思索着,沒發覺自己連說了兩遍“挺好的”。
完蛋,他們倆的眼神充滿了憐憫。不要那樣看我,别顯得我可憐兮兮的,緑局促不安起來。煉獄全看在眼裡,站起來宣布休息時間結束。
“等等!還有五十串團子沒上呢!”兩個女孩異口同聲地大聲抗議,煉獄隻好笑着退讓了。
(四)
1910年8月28日。
緑迎來了跟随煉獄以來的首個單人任務。“明天可以來晚點。”煉獄囑咐道,他是指訓練。
“知道啦知道啦。”今天不用訓練的緑樂呵呵地揮手,“那我出發啦,去去就回!”除了免除一天特訓,能和他們臨行道别也令她快樂。在别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細節,對她而言則是微小的幸福。“我走了”、“一路小心”、“我回來了”、“歡迎回來”,能有這般固定問候,不是很美妙嗎?說明身邊有人,并且會等你回來。
她出發不到半日,她的鎹鴉岡便飛回來了,落到煉獄肩頭。
“嗯?你是誰的鎹鴉?”煉獄分不清沒有裝飾的樸素鎹鴉,感覺聲音和長相都一樣,為此沒少讓他的鎹鴉要生氣——“你怎麼可以分不清我和岡!它那麼醜!”
“我是明日緑的大哥。”會直呼搭檔全名,口氣還這麼狂妄的隻有岡了,“聽好了,我要跟你倆商量個事。”
“你不去跟着明日,過來找我們做什麼?”煉獄本就有些不喜歡平日不服管的岡,正大光明地工作溜号更讓他不滿,萬一明日要與人聯絡怎麼辦?
“害呀!我就走開一小會,她自己能搞定的。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它高傲地揚起小腦袋,“明天,8月29日是個特别的日子,你們能不能替她做點什麼?”
“明天是什麼日子?”一邊的甘露寺好奇地問。
“自從我跟她搭檔,她每年8月29日都會吃荞麥面,就算人在外面也會想方設法找面館。”
“所以8月29日是必須吃荞麥面日?”煉獄不懂吃荞麥面怎麼了,她是到了那天會特别想吃面?
“才不是!呆瓜!聽我說完!”岡暴躁起來連柱都敢罵,好在煉獄不跟烏鴉計較,換作其他柱就未必了。“她不記得生日是哪天,就把8月29日當作生日了,因為那天是她和去世的師父相遇的日子。吃面是因為她說生日就要吃面,我哪裡知道這是哪門子習俗。”
“我隻知道除夕要吃荞麥面,沒聽說生日吃呢……”甘露寺不解。
“你想讓我們做什麼?”煉獄問。
“那家夥沒有家人,也沒什麼朋友,壓根沒幾個人會關心她。明天隻要有點不一樣的表示,她都會很高興的。”
“具體是什麼樣的表示會比較好呢?”甘露寺誠懇地問。他們沒有慶祝生日的習慣,實在不清楚。
“反正就是……歡迎她的到來……之類的吧!我隻是一隻烏鴉,不要問我!嘎嘎!”它忽然開始裝傻,扇翅騰飛,“拜托你們了,再見!嘎!”
望着那個沖上雲霄的小黑點,煉獄對輕狂驕橫的烏鴉改觀了。“烏鴉先生好通人性,像妖怪一樣呢。”甘露寺掩嘴輕笑。他也深有同感。他們的腦海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那日緑提及身世時的強顔歡笑和不自然的快活模樣。煉獄抱着胳膊說:“今天剛好沒什麼事,把剩下的報告處理一下就差不多了。我們可以去做準備。但我不知道她喜歡什麼?”
她冥思苦想後一拍手:“唔……啊!我在雜志上看到,西方人會慶祝生日呢,他們過生日會吃蛋糕!不過小緑好像不太熱衷甜食,吃團子總是點鹹味的!”對飲食的細節十分上心的甘露寺推翻了自己的提案,但又陷入了痛苦的糾結:
“啊啊,可是蛋糕真的很好吃呢,而且巧克力蛋糕和水果蛋糕都好難抉擇呀!不知道小緑有沒有吃過,如果她沒吃過說不定會喜歡。”
煉獄沒辦過生日,對此饒有興緻,倒有些興奮起來。他大手一揮:“那我們都買了吧!荞麥面和蛋糕。除此之外……”他們邊工作邊讨論了半天,沉浸在替别人準備驚喜的樂趣中,不知不覺越想越多。目标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從岡請求的“有點表示”到“要讓明日開心到難忘”。而在外執行任務的緑對此一無所知,甚至連岡中途溜号都沒發現。
第二天中午,煉獄領着緑來到一家荞麥面館。一進店,就看見坐在角落的甘露寺向他們招手。桌面上的紙盒子吸引了緑的目光。
“蛋糕!”緑大感意外,蛋糕這種西洋甜點可是時髦又少見的新鮮事物,價格自然不菲。“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呀!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祝你生日快樂!”甘露寺興高采烈地捧着精美的蛋糕,那是她跑了好幾家西洋食品店才買到的。
緑詫異得說不出話。讓他們破費又費心,她已經很感動了。此時煉獄又遞給她一張對折的信紙。
“聽說過生日也會寫賀信。你打開看看吧。”
展開信紙,上面三行剛勁有力的大字率先映入眼簾:
“很開心能和你相遇呀。”
“謝謝你來到我們身邊。”
“謝謝你來到這個世界。”
這三行話語都是他寫的。當年母親懷抱新生的弟弟千壽郎,一反平日的内斂矜持,無比柔情地低頭呢喃着類似的話語,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溫情記憶。他思量着有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沒有的話,就把這樣的話語送給她吧,于是揮筆寫下。誰知緑的反應和他預想的大不一樣。
她盯着信紙,眼眶漸漸紅了,眉頭一鎖,用力抿成線的嘴唇微微撅起,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煉獄和甘露寺慌了,一時手足無措。
“啊!抱歉,我不會寫祝賀詩,就寫了這些。你要是不喜歡——”
“不,我很喜歡!”她搶着回答。
其實緑的第一反應是難為情。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每年都想要在這一天吃面,但是至少她會自我安慰,悄悄勉勵自己,能活着真不錯,今後我要繼續努力。然後偷偷幻想,也許某一年會不一樣。
從來沒有人會感謝她的存在。如今有人洞悉了她的幻想,将同樣的祝福落在紙上送給她。她的心在感到驚訝之餘,又有些許被道破小心思的難為情。
以及足以溫暖一生的歡喜。
(五)
1911年春,讨伐完下弦而凱旋的甘露寺晉升為戀柱。得知此事的緑欣喜地為她喝彩:“你做到了!蜜璃,不到兩年就升為了柱!真厲害啊!”
被誇獎的甘露寺滿面春風,害羞地捏起兩條麻花辮的發梢,輕輕交纏,謙虛地說:“多虧了煉獄先生的指導啦……今後還要繼續努力的。”
“不,主要還是你自己做出來的成績啊。”煉獄贊歎地鼓了鼓掌,“能力越大,責任也越大,以後我們要在不同路上繼續努力了。”
宛如一盆冷水潑下來,緑為朋友驕傲的熱情驟然冷卻。不同的道路,意味着甘露寺從此要作為戀柱獨當一面了,她們不能繼續在一起了。更重要的是,沒有煉獄先生的領頭和緑的協助,她會遇到更多危險,特别是有可能殉職的高危任務……緑心緒紛亂,神情逐漸黯淡。
她結結巴巴地問道:“蜜璃,值得嗎?你不是夢想成為新娘嗎?萬一,我是說萬一,遇到了非常厲害的鬼,不能回來的話……”聲音越來越小。
“值得的噢。”甘露寺輕輕握住了緑的雙手,美麗的淺綠色眸子炯炯有神。
“我生來有力量,可糟糕的是曾聽信了别人對我的诋毀,弄得我都懷疑起來:女生這麼強真的好嗎?現在這些蜚語已經不能傷害到我了。既然我有力量,那就把這份力量的價值發揮到底吧。這是除了結婚以外,我同樣想做的事情!所以,我願意承擔柱的責任噢。我很喜歡這樣的自己。”
“小緑,你願意為我加油嗎?”
這是友人自己選擇、并為之自豪的道路。而且她還沒有如願尋到意中人,又不甘于待在深閨做個被動的待嫁女兒。可人生少有兩全其美,安穩的幸福與自我價值的實現有時不能共存。如果甘露寺傾向于後者還不後悔,那麼緑會尊重她的意願。
“我願意。”
甘露寺嫣然一笑,燦如春華。
待甘露寺赴任後,隻剩下緑和煉獄一塊吃飯。等上菜時,她心血來潮,掰着指頭算起來:“煉獄先生入隊比我早幾個月,是明治四十年春天入隊的,四十二年升為炎柱;蜜璃是四十二年入隊,今年,也就是明治四十四年升為戀柱……”
她這才發現,他們隻用了兩年就升為了柱,而緑入隊四年了還是乙級。話說回來,甘露寺還比她小一歲,練劍的時間也遠遠短于她呢。“唔……”緑心情複雜,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啊。
“怎麼了?”對面的煉獄聽見她嘀嘀咕咕,放下了手裡的《夜行路》。
“我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很弱……”她沮喪地扶額。
“你哪裡弱了!”他毫不猶豫地反駁,“能做到乙級也很厲害了。再說了,你有心要變強,又有潛力,成為柱是遲早的事情。”
“有心要變強”,這句話觸動到了緑。她真的有這份心麼?訓練時那點勝負欲是不足以稱之為“有心”的。能夠成為柱,沒有過人的天賦,那必須要有超絕的毅力。緑清楚自己并沒有。她不願被過譽,思想鬥争了許久,在踏出飯館時,終于磨磨蹭蹭地開口了:
“對不起,煉獄先生。”
“為什麼道歉?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他扭頭看着她。
“因為我撒謊了。請你收我為繼子的時候,我說想成為像你一樣強大的人,這是謊話。我不渴望力量,也沒想要當柱。我隻是……孤單太久了,希望能有誰在我身邊……像我這種人,成不了什麼了不起的角色。”
煉獄舒了一口氣,笃定地回答:“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變強。不管是訓練還是執行任務,我都能感覺到你有所保留,并沒有全力以赴。不然以你的水平,早就晉升為柱了吧。”
緑慚愧得不敢看他,“抱歉……”
“擡起頭來,不用向我道歉。”他溫和地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道為什麼要變強也沒關系,等你想通了,不管是什麼樣的決定,我都會支持你。不過,要是你還想繼續做劍士,就不能放棄成長!有我在你身邊,不會讓你孤零零的。”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她難以置信地仰起頭。
這些年,無論行至何處,始終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異鄉感,她思念着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處的故鄉。與此同時,她也對自己的事業心生茫然——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揮刀的?從前是希望尋找家鄉,如今仍是一無所獲,走的地方越多,排除的地方越多,希望便越渺茫。後來是為了保護身後的人們嗎?那些人與她的生活并沒有多少交集,萍水相逢後轉眼便分别。正義,這個概念對她來說太過虛無缥缈了。不同的生命在她的生活裡來來去去,有稍作駐足也有匆匆離去,終究無人停留。難道她會拼上性命去保護過客嗎?有一天她略微訝異地意識到,眼前不同的人和鬼的生生死死,帶給心靈的觸動已經遠不如最初的沖擊了。從不知何時開始,她變得比自認為的要更加麻木和冷漠。沒有容身之處的她體驗着無法明白自己行為的意義的困惑,體驗着一種對當下生活的安靜的不滿,體驗着對原來所抱有的期望與夢想的緩慢的幻滅,漸漸停滞不前。
在一次任務中遇到了相當棘手的鬼,苦戰許久,她第一次萌生了放棄的想法。不如放棄吧,逃跑吧,離開鬼殺隊吧。
可是離開了鬼殺隊,我又能去哪裡?
毫無目标,毫無方向。她沉溺在一潭死水的生活中,不知如何改變,也不去嘗試改變。依照着過去生活的慣性,維持着現狀。
這時,她遇見了煉獄和甘露寺。
啊,遲鈍如我,此時終于明白了——原來我是太孤獨了。原來沒有羁絆與歸屬的人生,會輕得能夠随風而飄,會輕得難以承受啊。
“走吧,下午還有很多事情。”他先行一步,羽織飄飄揚揚。
緑落在後面,凝望着那個的背影。
那個人是第一個願意陪伴她的人。
“煉獄先生從來不吝于對别人的善意。不管他是何種性别、多大年紀,我都會被他這樣的人所吸引,想成為他的朋友吧。”
隻是朋友嗎?想到這,她不知所措地怔住了,臉頰慢騰騰地燒起來。無意識地按住胸口,不然會有不安分的小鳥拍打翅膀呼啦啦地從裡面飛出來。
不止是朋友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