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勇的表情意外地動搖了,說了一句令她迷惑不解的話:“不,我不是柱。”
“你是啊。”緑不明白,白紙黑字的事,為什麼要否認呢?
“但我沒有通過鬼殺隊的最終選拔。”
那個下午,義勇一點點将塵封已久的往事告訴了她,關于他不是柱的原因,關于最終選拔發生的事情。緑倚靠着枕頭,一言不發地聆聽。若說九年以來她要是對義勇有些許怨念、委屈、不解和擔憂,此刻都随着他的娓娓道來消散一空,隻剩下恻隐。
“像我這種一隻鬼都沒有打敗,純粹靠锖兔才通過選拔的人,沒有資格成為水柱,連和其他柱并排而站的資格都沒有。我和他們不同,鬼殺隊不該有我的容身之處。你的信,我都還留着,隻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複你,該用什麼樣的身份面對你……”
他說完了。下一刻,忘了小腿上還有石膏的緑朝義勇狂撲過去,險些從床上臉朝地摔下去,好在他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剛攙住她,腦門就挨了一記爆栗,一頭霧水的義勇被敲懵圈了。
“義勇!我知道你很傻,但不知道你會傻得隻剩一根筋!”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你這大傻子!這一記腦瓜崩是我替锖兔彈的!”
緑設想過很多原因,卻完全沒猜中義勇的心思,沒想到他會如此自卑。
“你清醒點沒?沒醒的話再讓我敲打敲打你。要是锖兔在這裡,保證會把你揍一頓。”
額頭好痛。剛才還一臉頹廢的那個女的哪去了?這人是誰?義勇不清楚為什麼她翻臉比翻書還快,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把她安頓回床上,也沒有吭聲。緑接着氣呼呼地罵罵咧咧:“聽聽你在放什麼屁!沒有資格入隊,甚至活下來的不應該是自己?你說這話對得起你姐姐和锖兔嗎?要是他們知道你這些年來一直在妄自菲薄會滿意嗎?你唯一沒有的資格就是自輕自賤!他們拼死保護你是為了讓你有命去自怨自艾嗎?”
緑猛地刹住了口,張着嘴無法繼續說下去。她蓦地想:那我呢?我不也一樣?煉獄先生難道會想看到我把自己折騰成這麼憔悴的模樣嗎?
義勇的神情仿佛真的挨了一耳光。他不自覺地擡手摸了摸臉,當年锖兔扇向十三歲的自己的那巴掌,打在了二十一歲的自己的臉上,好像還能聽到友人振聾發聩的話語:“你絕對不能死!你一定要把這份姐姐豁出性命、托付給你的未來繼續傳遞下去,懂了嗎,義勇?”
緑和義勇都明白,他們是一樣的,他們背負着同樣的責任——活下來的人都背負着珍愛生命的責任。
她疲乏地癱倒在枕頭上,十指交叉,盯着天花闆呢喃細語:“不要想着随便死掉啊,義勇……你不在的話,認識我過往的人又少了一個,與你相關的部分也會一同死去啊……”義勇很快也發現,認識少年時代的他的人,早就僅剩鱗泷和緑兩人了。
“你也是。”他輕輕地說。緑歪頭一瞥,那座冰山融化了,那是一個苦澀的、不易察覺的微笑。
(四)
頭上的繃帶已經拆掉了,緑卻還不能擺脫拐杖。腿傷尚未痊愈,無法進行機能恢複訓練,又看不進書,也無心和蝶屋的女孩們說笑玩鬧。她獨自拄着拐杖一晃一跳地挪到蝶屋僻靜的側院濡緣邊,小心地坐下來曬太陽,忍受無所事事的煎熬。
陽光很好,心中一陣發虛,已經很久不曾這麼閑了。世間少了一個人,照樣運轉,可是為什麼她覺得好陌生,已經回不去早些年獨行的狀态。心煩意亂時,一片黑綠相間的市松紋羽織飄入眼簾。
“上午好,明日小姐。你的身體有好些了嗎?”
緑擡起頭,是竈門炭治郎。同行的三個少年都沒有大礙,早就回歸一線了。“後腦勺的傷好得差不多了,現在主要還是這條腿。”她擡起左小腿示意,“你呢?你來蝶屋做什麼?受傷了嗎?”
“昨天,我去拜訪了煉獄先生的老家。”他把裝祢豆子的木箱放下,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聽見那個名字,緑的心抽搐了一下,臉上依舊冷若冰霜,并非針對炭治郎,隻是她連客氣的微笑都裝不出來了。
“是嗎?那你查到什麼了嗎?”
炭治郎遺憾地說:“沒能查到和火之神神樂有關的情報。筆記缺失了一部分,不清楚上面有沒有。千壽郎說,他會繼續幫我留意的。有一件東西,他讓我轉交給你,希望你能收下。”他從懷裡取出一塊包起來的手帕,遞到她面前。緑一見躺在手帕裡的東西,不自覺微微瞪大雙眼。
那是煉獄杏壽郎的刀镡。火焰形狀的刀镡因為有些年頭,色澤不再鮮豔,但其主人往日對它保養到位,仍然光潔完好,找不出磕磕碰碰的劃痕。将他日夜随時攜帶的物件拆下來置于她面前,等于向她重申了一遍死亡證明。緑怯懦地将眼睛撇到一邊,沒能接過它。
“能不能請你替我保管呢?我……可能現在還拿不了它。”她低眉嗫嚅道。
“但這是很重要的東西……我拿着合适嗎?”炭治郎手足無措,刀镡還舉在半空。
“那先把它放一邊吧。”她無精打采地問起了其他話題,“你長于嗅覺,能聞到什麼程度呢?”
“啊,這個嘛……除了一般的氣味,也可以聞到情緒的氣味。”他老實回答。
“情緒?情緒的氣味好聞嗎?”
“要看是什麼樣的情緒吧。比方說,快樂的氣味有點像淡淡的幹草味,是很清爽的感覺。生氣的氣味像沸騰的熱水,仿佛能感受到熱烘烘的蒸汽呢。”
“熱水有氣味?”
“有的哦。”
“那悲傷是什麼味的?”
“……像芥末,會有些嗆鼻,熏眼睛的感覺。”
“那你現在能聞到我身上的情緒嗎?”
“可以……但是不多。”
“是芥末味吧?”
“嗯……”
“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你自己也一直在散發芥末味所以才聞得不清楚吧?”她小聲喃喃。炭治郎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
緑咬着下唇,又看了一眼擺在他們中間的刀镡。
不對,她應該收下,并且要放在懷裡随身帶着,像将一把匕首狠狠插入心髒,讓傷口不能愈合,讓心髒每跳動一次都不得不迸發着更深的疼痛和更熱的鮮血。她要記住痛苦,記住悲傷,記住怨恨,以此作為驅使自己向前的動力。
有生之年,她必定要再找到猗窩座。
于是她逼着自己收下刀镡,向炭治郎道别後,便回病房去了。
其實不止芥末味,炭治郎望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想。還有一股比藥草還要苦澀辛辣的氣息,他明白,那是混合着十足惡意的恨。炭治郎不了解氣場像是性轉義勇的女生。雖然很短暫,但在印象中他确實嗅過她本來的氣息。在無限列車任務時,他到樹林裡去找她,她勸他不要上前的時候,周身散發着如同雨後森林的清新潔淨的空氣。
炭治郎比較想念那個氣息,并默默祈禱她能早日淨化自身。
(五)
到了能稱之為盛夏的時節,緑基本痊愈了。擺脫拐杖,脫下病号服,換回黑色隊服,紮好頭發,鏡中的自己恢複成了劍士模樣,但緑知道自己的眼神變了,少了點什麼,又多了點什麼,至少沒有軟弱。今天,她要去見他,她要像,不,她得是一名剛毅的戰士那樣去見他。
偌大的墓園隻有他們兩個人。将點燃的線香放好後,緑擡頭打量面前的碑石,雙手合十。這塊方正的碑石是嶄新的,上面刻着“南無阿彌陀佛”。
“好久不見,煉獄先生。請原諒我現在才來……看望你。承認再也見不到你這件事,對我來說很困難呢。”緑颔首垂眉,不想直視墓碑。她沒有出席他的葬禮,如今要把一塊石頭當成他,對它說話,總覺得很别扭。
“我是拜托令弟帶我過來的。雖然早就聽聞你們容貌相似,但親眼看到的時候還是有點吓了一跳,仿佛看到了十幾歲的煉獄先生。不過,你們倆的氣質完全不一樣。”緑轉頭望了一眼在不遠處等候的千壽郎,他沒有走過來,而是讓緑單獨和杏壽郎說話。
“你最後那番話,我會一直銘記的。”說完,她便沉默了。寂靜的墓園隻有樹葉搖動的沙沙聲。片刻後,她才開口道:“我也就隻有在現在才能說出這件事情。其實,我并非第一次聽見你的話。”
“雖然還不清楚原因,但是我經曆了無限列車一戰後,又死而複生,重新經曆了一次無限列車任務。很荒謬吧?但是你要是在天有靈,說不定可以理解。也許活着的人永遠無法知曉這種奇迹的緣由。當我發現自己重新站在車站前時,就決定要讓你免于死亡。可是,我還是失敗了……我……都是因為我太弱了……”喉嚨哽住了,她強行壓下落淚的沖動,深吸一口氣後長長地呼出,平複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
“我思考過為什麼可以穿越回過去。可能是因為死亡才能重新來過?無論何種死亡都能來過,還是被鬼殺死才能來過呢?我甚至沖動地想過,如果我自殺試試的話,說不定可以再重新來一次?”
“但要是我這麼做的話,你一定會生氣、難過的吧?雖然你永遠不會知道,可我還是不想做會讓你生氣和難過的事情。”
“除此之外,在養傷的期間,我想了很多關于鬼的事情。以往,我的想法太單純了,沒怎麼深入考慮過,便遠遠低估了鬼的存在。除了祢豆子妹妹以外的鬼,不食人便無以為生,我不是說它們因此可以殺人,可出于生存的殺戮無法避免,我們也在做同樣的事,無關正邪,這是自然的,不是嗎?為了保存自身的生命而相互鬥争、犧牲其他生命,存在本身已是一種傷害,至少能夠達成平衡。要是這樣想,我似乎沒有理由可以怨恨。直到遇見猗窩座,我才意識到我太天真了。”
“它的殺戮已經不是超出了生存的需要,它是為了殺你而來的。秉持着優勝劣汰的原則,哪怕是對它構不成威脅的傷者,它也照殺不誤。”
“叢林法則是事實,但事實就是正确的嗎?就是值得提倡的嗎?所以它就能随便殺人了嗎?強者和弱者是相對的,按照它的邏輯,永遠都會有弱者被消滅,也許包括昨日的強者,人人都是該死的,隻要出現一個更強的家夥。我讨厭順應這個事實去欺淩别人的人。不僅是強者幫助弱者,當強者也變成弱者的那一天,同樣能得到接納和幫助,世界應該是如此才對,我們應該去追求這樣的世界才對!”
“一想到它未來,包括當下,說不定也在某處得意洋洋地宣稱它作為強者有着殺害弱者的權利,理直氣壯地毀滅其他生命,我就恨得胃都要痙攣了。拜它所賜,我第一次懂得了多麼想讓誰去死的心情。”
“所以,我向你起誓,”她緊緊攥住胸口的隊服,目光如炬,“決不會退縮!決不會頹靡!決不會堕落!我要打敗猗窩座,這就是我終生的使命!哪怕死在了這條路上,我也毫無怨言。”
“謝謝你,煉獄先生,謝謝你選擇我成為繼子。既然上天讓我得到了更多時間,那麼在死亡讓我們再度相會之前,我會一直戰鬥下去,不讓燃燒的意志斷絕。”
視野裡尖角方正的碑石糊成了一片朦胧的灰,緑站起身,擡起手背用力擦了擦發熱的眼睛,竭力克制住哽咽。時間不會陪你一同悲傷,這是他說過的,她不想再哭了。最後再深深看一眼墓碑。
“再見了,煉獄先生。”
她以最莊重的姿态深鞠一躬,毅然決然地轉頭離去。扭頭時馬尾髻的發梢甩出一條犀利的弧線後輕輕地掃過後背,掃過後背隊服上黑底白字、碩大醒目的“滅”。
(第十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