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背上朱紅色的藤花雕“甲”逐漸浮現,确認過後,舒展五指,一放松,字迹便褪去了。
“蠻可惜的,本來會是時柱的。”湊上前看個沒完的牧野忍不住由衷地說,假裝沒看見藏原使的眼色。“沒什麼可惜的。”緑收回手,淡淡地說。
前陣子有小道消息稱,炎柱的繼子明日緑或将升任為柱,其實她隻升為了甲級。緑事先知道結果,因為岡偷偷告訴她,總部那邊為該不該升她為柱發生了争論,還分成了兩派。支持派認為現今炎柱陣亡,九柱出現空缺,由新的柱來接手原屬于炎柱的工作是當務之急;反對派則咬住斬首這一關鍵節點不放,雖然确實是她斬殺的下弦一,但要不是有其他隊員的輔助,也不可能完成。換而言之,魇夢的頭誰來砍都可以,明日緑沒有展現出決定性的戰力。他們不應當冒險讓一個實力可能不足的隊員擔當鬼殺隊的中流砥柱。最終,考慮到升她為柱不能服衆,當下一時也沒有新的證明機會,總部便做出了最保守的決定——先升她為甲級劍士。
成為柱的條件隻有兩個:斬殺一名十二鬼月成員,或是斬下五十隻鬼的首級。後者必須是獨立任務,團隊合作不算。然而在鬼殺隊裡,組成小隊出任務是常态,這個成績反而不容易積累。十二鬼月,更是可遇不可求。許多人私下議論,她錯失了時機,下一回升為柱的機會可不知得等到猴年馬月了。
不管是表情還是内心,當事人都毫無波瀾。就算不是柱,作為最了解炎柱職責的人,她還是主動承擔了大部分過去由煉獄做的工作,替其他柱減輕了些負擔,倒給人留下了不錯的印象。隊裡的隐或下級劍士照樣敬稱她一聲“明日大人”,起初緑對這個矯揉造作的稱呼很是厭煩,但一遍遍地和不同的人解釋“不用稱呼‘大人’”也很煩,久而久之懶得管了。但她從來不會因為别人禮節性的表示而膚淺地飄飄然或者自視高人一等地趾高氣昂,那樣實在太蠢了。
“明日大人,你好嗎?”、“辛苦明日大人了!”旁人畢恭畢敬的态度,或者出于好心的同情關懷,都膩得叫她難以忍受。她隻想屏蔽掉那些沒完沒了的問候,“我痛苦,但沒必要和别人分享。”對于他人的關注,她無法如其所願,報以心扉的敞開。她像隻刺猬,冷淡地拒絕别人的好意,稍微刺一下靠近她的人後不是蜷縮起來,而是倉惶地逃走,一頭紮進隻有自己一人的、渾渾噩噩的慘淡世界。她表現得和四十年前的小林如出一轍,但無人見證這對師徒越來越相似的過程,包括她自己。
面對仍和從前一樣待自己的牧野和藏原,她還能舒坦些。說來也奇怪,性格、喜好、志向迥異的三人相處起來竟很融洽。不習慣腳踏實地的牧野虛榮慕強,不喜天馬行空的藏原隻關注既得利益,緑則取二人的中間值,即為了難如登天的目标付諸切實的行動。他們不會親熱地玩鬧或者談心,也很少在工作以外的時間約見——通常都是組隊出任務或者像今天這樣在路上偶遇——但他們當中已經形成了一種淡淡的、卻牢固的默契。
所以哪怕同期的三人階級地位已經不同,還是和往日一樣相處。丙級的藏原隻有單純的佩服,坦蕩地承認:“是啊,甲級已經很厲害了。我應該不會再升了,差不多到極限了吧。”
牧野真心惋惜她沒有升柱,雖然惋惜裡可能還摻雜了點陰暗的酸澀。當年一同通過最終選拔,幾年後隻有他的級别還停在丁級……三人裡貌似最弱的明日緑天賦和才能比他們都要好,天賦,說到底都是天賦啊,他悄悄地扼腕歎息。
緑察覺不到夥伴的小心思,與他們寒暄幾句後就回家了。
自6月2日離開,她超過兩個月沒回住處了,直接鞋也不脫地就走上玄關。以為過幾天就會回來,怎能料到會因為無限列車任務而住那麼久的院呢?房屋太久沒通風,屋裡凝滞的空氣很不新鮮,走廊的木地闆已落了一層厚厚的灰,更别提院子裡雜草亂生、花木黯然失色,裡裡外外收拾起來是個費勁的工程。把刀放回刀架上,脫掉草履和襪子,她挽起褲腳準備大掃除。
站在客廳,拿着雞毛撣子從左至右撣灰。壁龛裡的達摩不倒翁,至今隻有一隻眼,因為她還沒吃上院子裡那棵柿子樹結的果子。不倒翁的一隻眼漆黑呆滞,另一隻眼眶空洞得茫然無措。撣子直接越過它,去掃挂在牆上的空白挂軸。許多人家都會在壁龛的牆上挂點字畫,緑卻挂了一幅空白的挂軸,連她自己也覺得她的腦回路很玄乎:再好的字和畫總會看膩的,不如挂一幅全白的,心是什麼内容,自然會反映在上面。心神不定時最抵觸它了,所以緑的雞毛撣子也不過草率地掃幾下了事。碰到壁櫃裡的玩具時,她的動作遲疑了。
緑有一個鮮為人知的愛好,那便是收集各地特色的鄉土玩具和工藝品。指尖一一撫過她幾年的戰利品:紅牛玩偶、張子鹿、犬張子、铛铛馬、鲸車、木葉猴、鳴子小芥子……對面的立櫃上還擺了一套十個的形态各異、精美絕倫的西洋瓷娃娃,卧室和書房裡還有幾盞岐阜燈籠。可能是彌補一件玩具都沒有的童年吧,要二十歲的人了,還樂此不疲地收集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從前還覺得它們質樸有趣,對它們愛不釋手,忽然間,她見這滿櫃的玩具,竟不由自主生出一股難堪的羞慚。
真尴尬……莫名覺得過往的快樂是那麼輕浮。她把玩具全收進了櫃子裡,眼不見心不煩。少了那些花裡胡哨的擺設,客廳一下恢複成剛搬來時的雪洞模樣。夏日的熱風吹進來,門框上的紫陽花玻璃風鈴在風中悠然搖曳,叮鈴作響。
這清脆悅耳的響動又将她拉進回憶裡。那是杏壽郎以前送給她的……去年夏天,他們路過了一座風鈴神社。成千上百隻五顔六色的玻璃風鈴一齊在陽光與風中閃爍躍動的情景真是叫人心曠神怡。然而他們隻是進去收集情報,不能久留,所以她隻好戀戀不舍地繼續趕路,希望返程時還能路過。
那晚任務結束後,煉獄讓她留在現場和隐一起善後,自己走開了一會。等他回來時,将一個木盒子遞給了她。打開後,緑驚喜萬分,是一隻做工精緻的紫陽花玻璃風鈴,他特意折返過去買來的。難得收到這麼漂亮的禮物,她回到家後立刻挂在了最顯眼的地方,平時搞衛生也不忘擦一擦它。
“哇!送給我的嗎?不過我好像沒有什麼值得獎勵的功勞呀。”那天晚上,興高采烈的緑得了便宜還賣乖。
“非得要理由嗎?我看你好像挺喜歡的,反正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杏壽郎爽快地大手一揮,“那就算你平時刻苦訓練的一點犒勞吧!自從你成為繼子之後,我還沒聽過你喊苦喊累。毅力不錯啊!”
“我也很喜歡風鈴的聲音。老家一直有挂風鈴,每次在外面聽見風鈴聲,就會想起家裡呢。”他補充說道,盯着她手中的風鈴,懷舊地笑了。
是嗎?你很喜歡這個聲音嗎?
沉浸在回憶裡的她失神地把玩了一下風鈴後丢下它,轉頭繼續做事。玻璃風鈴快活地翩翩起舞,唱着無憂無慮的歌,掩蓋了她沉郁的歎息。
(二)
八月二十九日,緑收到蝴蝶忍的來信,請她過去蝶屋一趟。正感到納悶能有什麼事,一進她們起居的别苑,她不由得傻眼了。
院子裡懸挂着超級張揚的橫幅:“生日快樂!小緑!”,空地上還擺了兩張長桌,上面除了蛋糕,還堆了一盒又一盒的荞麥面、章魚小丸子、醬油烤團子等等吃食。
“呀!小緑你來了!我好久沒見到你了,幸好能趕上你的生日!”甘露寺雙頰绯紅地從屋子裡跑出來,拉住了她的手,“我想辦一個野餐會來慶祝,大家都來了呢!”
緑呆愣愣地環顧四周,才注意到藏原、牧野、炭治郎、善逸、伊之助、蝶屋的女孩們,還有原屬炎柱小隊的隐全都來了。她難以置信地看着這一切,看着甘露寺笑靥如花,滿眼期待她會高興。生日?觸發了關鍵詞,紛纭的片段不斷在腦内閃現。
——很開心能和你相遇呀。
那封煉獄寫給她的信,力透紙背的大字還曆曆在目。
——謝謝你來到我們身邊。
蜜璃,為什麼你還笑得出來?她僵在原地,一言不發。
——謝謝你來到這個世界。
“你還會有更多夥伴的。生活是很遼闊的,所以,一定會有的…”還有他最後的遺言。
不,我不需要!
“小緑……你還好嗎?”甘露寺擔憂地晃了晃她的手。緑甩下一句冷冰冰的“我沒心情過生日”,就松開了她的手,晾下錯愕的衆人,頭也不回地跑出院子,跑得無影無蹤。
她狂奔不停,不知要跑去哪,隻是一直向前,向前。可是悲傷如勢不可擋的猛獸,一直追着她,纏住她,将她撕咬得粉碎。跑出街道,跑出市鎮,跑出村落,跑到了寂靜的田野時,她終于停下來,人也清醒了許多。撐着膝蓋大口喘氣,這點運動量不至于會累,她隻是想把大哭的沖動壓抑下去。
“你發什麼神經啊!腦子撞出來的坑還沒好嗎?”岡狂追上來,落在她腳邊,氣喘籲籲也不忘罵人,“矯情什麼呀!真沒禮貌!”
這隻烏鴉居然還好意思教訓别人沒禮貌。緑沒有發火,她已經懊悔得想揍自己一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