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以後你們就睡這裡。”緑做夢也料不到小時候想睡大通鋪的願望會在吉原實現。房間約三十疊,有股若有若無的陰暗潮味,不知容納了多少女孩共用。屋内吊着的繩索上懸挂了不少私人的衣物。遣手拉開其中的壁櫃,裡面塞滿了做工粗劣的棉被,“被子和枕頭在這。放下你們的包袱,我帶你們去跟前輩打招呼。”
依照規矩,新人是要去拜會前輩并問好的。折返到一樓,遣手向端坐在張見世裡的衆遊女介紹,“初次見面,請多指教。”緑按着伊之助的頭欠身行禮。
“真是漂亮的妹妹,咱們這邊會更熱鬧了。”一個面善的女孩和氣地說,其他人微微颔首同意,以示友好。角落裡忽然響起一個散漫的女聲:“熱鬧?若紫,你先接到一個客人再說熱鬧吧。”
若紫依舊淺淺地微笑,挖苦道:“我是不勞你費心的。倒是近日,怎麼不見大島先生來看你呀?夕霧?”
遣手正要對緑說:“走吧,去下……”話沒說完,那位名為夕霧的女子半眯着丹鳳眼,綽綽約約地站了起來,優雅從容地理了理打褂後,忽然三步并兩步地直沖過來,一腳往若紫的胸口上踹,然後揪住她的領口還要繼續打。若紫也不是吃素的,一把将她推開。周邊的女人如驚弓之鳥紛紛避讓,欄外的男人們集體噓了一聲,躁動起來,亢奮地看起熱鬧來,還有人叫好。坐在門外的緑傻眼了,習以為常的遣手反應迅速地沖上去抓住沒打夠的夕霧。一時間又湧入了好幾名中郎吼叫着,按住了扭打的兩人,緊接着将惹事的夕霧拖了出去。在相互高聲辱罵的混戰中,伊之助躍躍欲試,忍不住在緑耳邊小聲說:“原來這裡也可以比武啊!我一定會是最強的!”
“不可以啦!也不可以開口說話!”緑緊張地左顧右盼,幸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打架上,沒人聽到伊之助沙啞渾厚的嗓音。
遣手要求二人去觀看夕霧受罰。她被剝去層層華服,捆在後院的石燈籠上。暴跳如雷的老闆娘從中郎手裡奪過藤條,咻咻地抽在地上:“瞧瞧你一天到晚淨惹事!十月剛開始就打架!你再不給我安分點,就把你賣給其他店!好自為之吧!”她要捆夕霧一夜,一天不能吃飯。而那挨罰的人完全不為所動,她還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老闆娘見威脅的話沒令她眉頭皺一下,怒上心頭,抽了她一巴掌,又撂下幾句狠話後揚長而去。
妝發淩亂的夕霧側歪着頭,努嘴吹開搭在鼻子上的碎發,一臉桀骜不馴地舔了舔後槽牙,瞥見立在不遠處的緑和伊之助,回贈了一個兇惡的眼神。沖動的伊之助拳頭硬了,緑趕緊一把拉住他的手,拽着他跟上即将遠去的遣手。“你也要乖一點,别人怎麼對我們不重要,别忘了我們是來做什麼的。”緑低聲警告他。說罷,她又回望了一眼那個被麻繩捆在石柱上,蜷縮成一團的女人。在十月的夜晚隻穿着單薄的紅色長襦袢,一定很冷。但即使在落魄的處境,她依然妩媚動人,美得如一株頹靡豔麗的玫瑰。
她似乎無所畏懼。什麼樣的人會無所畏懼呢?緑思索,可能是一無所有的人。
(三)
當上了振袖新造并不意味着可以松懈了,他們總是處于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幾乎沒機會去接近牧緒,甚至連她的房間位置,緑也是剛和同屋的女孩八卦閑談中套出來的。她住在二樓南面,那個向陽的大房間,今天最好能找到機會去牧緒的房間看看。
沒休息好的緑邊揉腰邊歎氣,清晨睡覺時,睡相奇差的伊之助踢到了她的腰……虧她為了掩護他,讓他睡在大房間的角落,自己睡在他和其他女孩中間,結果一人承受了所有奇襲……包括隔壁那個女孩猝不及防打到她下巴上的胳膊,由于沒有殺氣,根本防不勝防。
她領到了一套繪有大團白花的桃色和服,按規定還必須将頭發梳成島田髻。失策,不會盤複雜發型的緑尴尬地舉着梳子左右為難,最終還是遣手替她梳好了頭。緑不得不忍受她一面嚴厲斥責,一面用力扯得她頭皮疼,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眼含熱淚卻不是因為悲傷。
“記住怎麼梳了嗎?以後沒人會幫你,你還得去伺候前輩。還有,穿店裡給的衣服要小心,弄壞了算你賬上。等你開始接客了,除了衣服首飾,吃的飯,用的炭,喝的水,全部都要算入賬的。給客人用的炭和水也算你的,下樓取物的話會扣錢,因為這段時間你沒有在服務。好了,去廚房吃早飯,吃完就去娟代那吧。”她啰啰嗦嗦地念叨着荻本屋的規矩。因為緑的頭發不夠長,最終隻能挽成一個簡潔的“達摩返”。伊之助頭發更短,隻好破例允許他不紮頭發。
偌大的廚房擺開了幾列長長的矮桌,下級遊女和秃都在此處用餐。原本對吃飯興趣十足的伊之助一看早飯,嘴高高撅起,表情十分失望。緑深有同感,她隻得到一小碗碼了兩小塊芋頭的陳米飯,和一小碗寡淡得像清水的味噌湯,還半溫不熱的。她可是能吃兩大碗拉面的人啊。緑忽然意識到,自從住在小林家,她都沒吃過夥食差的苦,而且目前的餐食遠遠不算最差的。
“忍忍吧。”她好心夾了一塊芋頭放進伊之助碗裡。那塊芋頭連着米飯瞬間被他倒進肚子裡,顯然,他還沒飽。她也吃不飽啊,沒辦法,隻能動身去拜會娟代了。
擁有獨立房間的娟代正在梳妝打扮。與緑想象中的不同,娟代是個表情豐富生動、做事麻利果斷、言辭辛辣爽快的女人,應當是她真實的面目,昨晚的溫婉恭順可能是裝出來的。她輕擡緑的下巴:“你呀,像以前的武家女子,适合去舞槍弄棒。”娟代說話時,用的是一種獨特婉轉的腔調。緑知道這種腔調是“廓詞”,頭一回聽,有點像戲腔。
“姐姐,你這算什麼話呀?”旁邊替她插玳瑁簪子的少女笑嘻嘻地問,她名為桃若。“當然是誇獎啦。哎呀,這孩子長得真水靈。”娟代扭頭誇贊起伊之助,伊之助不能回答,低下頭,讓人誤以為他在害羞。
“我要更衣了,你們來幫我。”娟代起身。穿衣時,娟代見伊之助全程坐在一邊不幫忙,有些不滿地說:“豬子,你怎麼不動呢?”緑趕忙回答:“豬子沒替人穿過衣裳,怕弄壞了,先看着學。”
“小緑,我可沒問你啊。”她一斜睨,緑大感不妙,怕娟代不依不撓,還好她懶得追究:“豬子,下次别人問你話,你要自己答。罷了,你去把我的早餐端來吧。”
緑悄悄向伊之助使了個眼色:趁機去看看牧緒。但不知道伊之助看懂了沒有……至少他走之前點了點頭。
“聽說昨晚夕霧和若紫打架了?”娟代對這事更感興趣,“你們也在場吧?跟我說說細節。”緑便一五一十地說與她聽,她聽得津津有味。
“呵呵呵,夕霧啊,你們記得,少去招惹她。”娟代心情很好。“我們不會的。”緑老實地答。
“不過,她也可能會先來找茬,可以不用搭理她。”她将衣領往後拉了拉。
“為什麼呢?”
“她是個很傻的女人,三番五次被男人騙,弄到現在瘋瘋癫癫的,總是亂發脾氣。”
娟代頓了一下,繼續說:“我現在就來給你上一課:你知道最壞的男人是什麼樣的嗎?騙感情?玩弄遊女感情的男人多了去啦,但還是有數不清的女人明知如此還是往坑裡跳,夕霧就是其中之一。但她遇到的更糟,除了騙感情還騙錢的人,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啊。”
“客人就是客人,逢場作戲就好,不能動真情,遊女的真情最不值錢。那些姑娘們覺得自己身處地獄,巴不得拉住點什麼做救命稻草,唉,随便拉個人,心肺都給掏出來了,結果呢?男人才不稀罕呢。”
“姐姐真是清醒呢。”桃若贊歎道,仰頭一笑,她正半跪在她身前系腰帶。
“我對男人的本性太了解,已經不抱幻想了,更不會為那些可笑的花言巧語昏了頭。不過呢,就算在地獄也要享樂,我也反過來享受就是了。”娟代笑得十分灑脫,目光隐隐有些沉重。
“姐姐不希望有人替自己贖身嗎?”緑随口一問,其實滿心想着何時有機會去找牧緒。
“嫁人?那不就是給男人白幹?虧死了!”緑明白了她話裡的雙關含義,雙頰绯紅,暗暗想:娟代真的是高級遊女嗎?談吐可真直白。不過,幸好娟代眼下心情好,又愛聊天,或許可以挖到些情報。
她嘗試開啟話題:“姐姐相信鬼的存在嗎?我在老家時,聽老人說過,世界上有吃人的鬼存在呢。”
“噢,吃人鬼啊,這有什麼。别說存在,我還見過呢。”娟代不以為然地扯了扯袖子,衣服已經穿好了。緑喜上眉梢,沒想到情報這麼容易就來了:“姐姐見過?”
“哎呀,說到吃人,不就是咱們那個‘忘八’樓主嘛!”娟代笑嘻嘻地做了個“不可以說出去”的手勢。“忘八就是忘記禮義廉恥孝悌忠信,不就是缺德到家了嘛~把我們的債越滾越大,還叫我們感激涕零,真是老掉牙的說法呀~”
緑的心陡然一沉,卻不全是因為沒收集到有用信息。
“唉,我還是很想早點離開吉原的,誰都好,快點來帶我走呀。”年輕的桃若歎了口氣。娟代輕輕一笑,開始潑冷水:
“吉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離開的,這裡說話、做事都和外面不一樣。有的姑娘在這裡長大,血裡都淌的是吉原的水。好不容易到外頭,一開口,别人都知道是從吉原出來的,嫌不是正經人,避諱還來不及呢!真是好笑,我們沒偷沒搶,好歹是靠自己賺錢,怎麼就低人一等了?我最恨那些個老爺們睡舒坦了,褲腰帶一拴,轉頭就數落女人的不是,看我們往被褥上一躺,雙腿分開就有錢收看不過眼,這種小氣吧啦的男人真是一點出息都沒有!哎呀,扯遠了,剛說到哪兒了?哦,說到離開吉原,大把姑娘出去了,要麼找不到事做,要麼嫁的人不如意,又跑回來做。但是跑回來的人一般隻能去更差的店,最慘的隻能去那種私營的館子,唉,那裡更不是人待的地方啊。所以你說,我們能去哪呢?既來之則安之,最好攢些體己錢養老,要是能走運,開一家自己的店就更好了。反正人生橫豎不過幾十年,鬧騰鬧騰,差不多就能死了,總歸都是要死的。”
她突然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把桃若說得愣在原地。緑則小心翼翼地問:“開店的話,不就和樓主一樣了嗎?”
娟代立刻反駁道:“哪會一樣呢!我自然會好好對待我的姑娘。”她終于說累了,關心起早餐來,“對了,豬子怎麼去了那麼久?”
“怎麼樣?”逮到了空隙,緑拉着伊之助随便躲進一間空房間,悄悄問他情況。
“找到了她的房間,但是聽見别人說她已經很久沒有出來過了,端過去的食物也要别人放在門口。”伊之助壓低嗓音說。
“宇髄先生說她失聯了,結果人還在房間?她要麼被控制住了,要麼可能已經被轉移,房間裡的聲音不是她的了。”緑有不詳的預感,“牧緒小姐肯定有危險了,我們得快點再去一次她的房間。”
“但是這裡的人老是把我們使喚來使喚去。”伊之助不滿地說,他實在是憋屈壞了。
“我來替你打掩護,有事我先頂着,你得空就溜過去,别叫别人看見你。”緑說。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呀?”紙門“唰”地被拉開,是桃若,“咦?就你們兩個?我剛剛怎麼好像聽到了男人的聲音?”
“你聽見的聲音是我吧?我會一點口技,能模仿不同聲音,剛剛在逗豬子玩呢。”緑扯了一個十分蹩腳的謊,然後模仿伊之助沙啞的嗓音說了幾句話,還真有點像。桃若“咯咯”笑着說真有趣,可以表演給客人看。緑的餘光似乎看見拐彎轉過去一個人影,女人的拖地的衣擺一閃而過,或許隻是路過。
“走吧,我們去湯屋洗澡吧,再晚一點會很忙了。你們來了之後還沒洗過澡吧?”桃若熱情地拉住了小緑的手,“咦,你的手好粗噢……”
那肯定了,全是練劍練出來的繭子。緑又撒謊:“以前在老家要做農活嘛……”
“那更要去泡澡了!順便把你手上的繭子去掉。豬子也一起吧?”
“剛剛遣手叫豬子過去呢,我們先去洗吧?豬子,你晚點過來找我們?”緑覺得自己已經撒謊成性了,能夠無比自然地張口胡扯。遣手當然沒有叫伊之助,她在為他去找牧緒創造機會。
桃若信以為真:“好吧,那你記得,我們在伏見町的湯屋噢。”
荻本屋的早餐時間實際上已經是中午了。待緑來到湯屋,已是下午兩點。遊女通常在為晚上的工作做準備,無暇來洗澡,湯屋裡反而冷清了許多。
“我就喜歡沒那麼多人的湯屋。”桃若很滿意,“雖然這個點子來洗澡像偷懶,不過偶爾一次也無妨吧。”她動作迅速地收拾好了,先進了浴室。
緑邊寬衣解帶,邊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她的心思都在牧緒可能的遭遇上,不僅要去找牧緒,還得設法聯絡其他人。将衣物疊好放在架子上,一進浴室,忽然聽見桃若“哇”地叫起來。
“怎麼了?”她扭頭四顧,發生什麼了?水汽氤氲的浴室裡幾乎沒人,除了她和桃若,隻有一個女人背對着她們泡在熱水池裡。
“你……你的身子……怎麼是這樣的……你到底是什麼人?”
桃若盯着緑,目瞪口呆,一寸一寸細緻地打量。她未曾見過哪個女人像她一樣,不,就連男人也罕有這樣的身材。率先吸引她注意力的是緑平坦結實的小腹上隆起的腹肌,莫名地令她聯想起生長作物的田壟。手臂和長腿緊緻健美,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每一根優美的線條有力地迸發充沛的生命力與活力。她曾有幸一睹客人送給花魁的一幅外國油畫,裡面那匹在草原上馳騁的馬是那麼栩栩如生,随時要從畫布上躍出來。是了,就是這樣的震撼,畫家畫出了生命煥發的光輝,而眼前的造物也處處體現了自由奔放的美。桃若恍然大悟,把人裹得嚴嚴實實的的華服美裳恰恰拘束了這種富含能量的健康的美。她忽然難過起來,要是讓客人見到這麼美好的□□,他們非但不會自慚形穢,不會珍惜,反而會以占有和蹂躏為樂,直到它變得病态衰敗……
雖然每次去湯屋都會被人斜視偷看,但緑還是被桃若坦率的目光弄得不好意思了,張口胡謅道:“桃若,你的反應實在太誇張啦,在地裡幹活,加上我這兩年學過雜耍,自然會練成這樣啦。”緑心想,所幸豬子不在,不然桃若反應還要更大。
“這樣呀……”桃若眨了眨眼。在吉原長大的她缺乏外界的常識,忽悠起來輕而易舉。水池裡的女人“嘩啦”地從池中走出來,目不斜視地走出了浴室。
“那個人好像是夕霧?”緑望着遠去的背影,小聲問。
“是呀。哎,時候不早了,快點洗吧。”桃若催促着她,“你能幫我搓背嗎?”
“噢噢。”緑回過神來,揀起她的毛巾認真搓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