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牆外人
(一)
緑把迄今為止的情報整理完後收在抽屜裡,拉滅書房的燈回房睡覺。唯有結束了忙碌的一天,睡前躺在被窩裡的那一小段空閑能任思緒自由紛飛。她省察一番自我後,不免為人心之善變而驚奇。昔日對猗窩座恨之入骨,如今時過境遷,仇意竟能夠消散一空。從頭來過,令上一線的悲歡離合宛如大夢。冷靜下來後,她依然将猗窩座視為兇險的威脅來警惕,但對其已沒有多餘的惡意。是因為煉獄還活着?似乎不全是這個原因。
生死邊緣邂逅幽靈的靈異經曆她還記憶猶新。當初素山戀雪也不算替鬼開脫,如果所言屬實,那确實是造化弄人。
“……承擔了不該由他自己一個人負責的苦難,沒有理由,于是他就在這沒有理由的苦難中被毀滅了。這種混沌的黑暗就是‘命’,誰都有可能遭遇,沒有降臨到你身上說明你隻不過暫時幸運。當你意識到這一系列因果最終是殘忍的無理由,你還覺得複仇有意義嗎?”
悟的反問跨越四年的光陰,現在她隻得苦澀地承認:
“确實,十分荒誕。”
耳畔仿佛能聽見他戲谑的輕笑。
真是繞了好大一圈彎路啊。至少,她及時醒悟了,發現了生命中真正應該珍惜的東西。
知曉了來龍去脈後,心中隻剩下疲憊的歎息,擠不出餘力去憎恨了。但若再遇見猗窩座,她不會因為了解他的過往而猶疑的。悲慘的因果積累了百年實在太深厚,是該做個了斷。何況失而複得後會加倍珍惜眼前人,她好不容易再見到煉獄,不想再失去了。
工作歸工作,那個問題她還是琢磨不透:該怎麼看待鬼呢?鬼過去是人,轉化後就不是同類了。隊裡仇視鬼的成員多如牛毛,在他們眼中不吃人的祢豆子尚還能被勉強接受,一旦吃了人就是十惡不赦,即“有罪者”。食用人類、喪失了人類身份的認知,這兩點貌似都可以拿來與之劃清界限。但緑無法不去在意它們曾經是人類、也是某些人的親友這個事實,尤其是某些鬼自己都無法割舍人類時期的社會關系的情況。
因為它們不認為它們是人類就可以對它們趕盡殺絕嗎?可祢豆子就被接納和尊重了呀。
倦意上來了,她打了個哈欠。“我希望人和鬼能好好相處,說不定隻要換一個思考方式,我們都能活下來。”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句話,反正這肯定不是她的想法。啊,對了,是花柱香奈惠說的。初聽覺得理想得不可思議,可如今的确在竈門兄妹身上得到了驗證。所以,隻要鬼不吃人就能與之共存?那巨大的仇恨又該如何化解呢?話說回來,能把鬼定義為“有罪”嗎?人們不會可笑到判一隻動物有罪,但卻會判鬼有罪,這是在把它們當作“人類”的前提下的判決。
這不就矛盾了嗎?
所以應該用什麼方式看待鬼?
鬼不是人類,但祢豆子等鬼卻保留了與人類的社會關系,所以她必須接受人類社會的規則?如此一來,界定是否為同類的标準不是生物學特性,而且是否遵循社會準則?那豈不連犯了錯的人類都不能算同類了?可人類犯錯有包括監禁在内的懲罰,受過罰後可以回歸社會,隻有犯下最嚴重的罪才會被判死刑。鬼則一食人就得受死,還沒食人的通常也會被甯殺錯勿放過,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
難道除了“你死我活”外沒有其他辦法了嗎?殺掉是最為簡單粗暴有效的方法,可是……沒人會希望自己不小心變成鬼後必須被殺吧?人類有人類的監獄,鬼卻不被允許擁有調整和改變來獲取繼續活下去的機會嗎?
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同情鬼,但一定是困惑。鬼是什麼?鬼是“非人”還是“人”?困頓的頭腦捋不明白其中的倫理,思索不出個所以然。糾纏不清的思緒漸漸拖她沉入夢鄉,做了個不适的夢——
她例行斬了一隻鬼,身後的孩童安然無恙。剛想低頭安慰他已經沒事了,卻看見一張驚怒交加的煞白小臉。
“那是……我爸爸。”
緑并不意外:“很遺憾,他不是你爸爸了,他已經變成鬼了。”
“可他就是我爸爸!你怎麼證明他不是我爸爸?”他扯住她的羽織,個頭還不到她的胸口。緑半蹲下來降低視線,仰視其雙目說:“我很抱歉,但要不這麼做的話,你會被殺掉,還會有更多人死去。”
“不準回避!回答我!你憑什麼認定他不是我爸爸了?要是他之後認出我來了怎麼算?你就這樣殺掉了他!你剝奪了他所有的可能性和機會!”小孩高聲叱罵,歇斯底裡地跺腳,喊出來的話語聽上去與年紀不符,“老師說人要知錯能改,而你連改正的機會都不給他!他隻是抓傷了我,你怎麼肯定他之後會吃人!”
“小弟弟,我明白你很難接受。那我也不能冒險啊!”緑的語氣同樣有點激動起來,“假他人性命行仁慈之事是僞善,我無權放你爸爸一命。我也很遺憾。”
“你也說他是我爸爸……”小孩低頭說。緑心虛地否認:“不,我隻是指它而已……”
“你說得冠冕堂皇,還不是不想動腦筋,不想負責罷了……殺掉最省事了對吧?你們鬼殺隊的都一樣,隻想着自己是最不幸的,從不考慮自己殺掉的鬼也是别人的家人。你們很驕傲嗎?你們睡覺時刀下的亡魂不會來夢裡哭訴冤屈嗎?”
“你們沒有斬斷不幸,你們是組成那不幸的一部分。”
緑驚醒,頭腦驟然清明。唉,好怪的夢啊。現在起床太早了,必須再睡一會,保持精力充沛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她翻了個身,試圖睡回去。
這回她做了個平和的夢。她站在神社盛放的櫻花下,落英缤紛,旁觀一個衣着不俗的小姑娘牽起振袖的一角,唱着某首婦孺皆知的兒歌拍球。怎麼又是孩子,緑清楚自己不擅長應付小孩子。小姑娘的拍球技術很爛,還沒唱幾句,球已經滾落好幾次了。好不容易堅持了一半,球滾到了緑的腳邊。她彎腰撿起來,小碎步跑來的小姑娘好奇地打量她:“你好呀大姐姐,這是刀嗎?你為什麼要帶刀呢?”
“我是獵鬼人,這把刀是用來斬鬼的。”
“世界上真的有鬼嗎?鬼是怎麼來的?為什麼世上會有鬼啊?”小姑娘懷抱精緻的手鞠,滿臉天真無邪。
“……鬼是人變的。”
“啊!為什麼人會變成鬼呀?他們生病了嗎?為什麼不給他們治病?是治不好的病嗎?”顯然小姑娘喜歡刨根問底。
“他們不是病了,他們變了。”
“變了?”
“他們不吃飯了,要吃人,有時會忘記自己是誰,誰都不認得了。不過他們不會變老,也不會生病,受了傷很快就能複原。”
“哇,像妖怪一樣呢!怎麼會這樣呢?什麼的人會變成鬼呢?”
“每個人都有可能變成鬼。會不會變成鬼,跟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沒有太大關系。”緑不受控地說出連自己都驚訝的話,茫然地目視前方眨了眨眼。
所以,鬼的存在有什麼好責怪的呢?
“哎呀,好可怕哦。那要是大姐姐變成了鬼怎麼辦呢?還有其他獵鬼人嗎?他們會殺掉姐姐嗎?”她指着她的刀問。
“我……”緑被問倒了。她沉吟了一會,認真回答:“老實說,我不想吃人,但也不想死。隻是……他們肯定會履行自己的職責吧。”
“我也是!大姐姐,要是我變成鬼了,我也不想死掉,怎麼辦呢?你可不可以放過我呀?”小姑娘靠過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刀柄。她仰頭望向緑。真是個漂亮的孩子,烏溜溜的眼珠子透出一股古靈精怪的伶俐。緑輕撫了一下她梳得一絲不苟的發髻,無言以對。
一切盡在不言中。
小姑娘後退了一步,失望地小聲說:“大姐姐……”
“如果你想假裝不了解,那請不要責罵我……如果你不能救我,那請不要怪罪我……”
她說了些指向不明的話,抱着球轉身飛快地跑掉了。緑徒勞地沖她的背影伸手呼喚,無法追上前,眼巴巴地凝望那個逐漸縮小的背影消失在夢的盡頭。
(二)
一九一二年八月中旬。
在家家戶戶吃晚飯的時間,曠課了近三個月的他渾渾噩噩地踏出宿舍,踩過校方和舍監塞在門邊的警告信,拖着步子徐徐走上了神田街。他細嗅街道上的煙火味,無動于衷地路過一個又一個火盆。盂蘭盆節要結束了,路邊的商戶和人家都在門口燒火送靈。灰蒙的煙霧袅袅流向灰蒙的天空,彙聚在城市上方形成漂浮的濁流。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他破天荒地想起亡故已久的生父母。他已經想不起他們的長相,也從未用茄子或者蘿蔔什麼的紮隻小馬請他們回家。他不相信生父母會有怨言,他們也不曾入夢來訴苦或者關心他,可見就算親緣一場,也形同陌路了吧。
到了,藏在巷口轉角十五米内的二手書店,他常來這裡淘書。老闆認得他:“晚上好,吃過了嗎?”他含糊地點點頭,算是回應。他不久前才飽餐過,所以并不餓。
一樓店面很小,不費多少時間就搜了一遍,勉強挑了兩本通俗的薄書,夾在胳膊下登上樓梯。二樓更逼仄,這裡無窗通風,但他喜歡這種混合着紙墨味的不新鮮空氣。舊書幾乎頂到了天花闆,書架間狹窄得隻容一人轉身。他蹲在背光的角落仔細地浏覽書脊上的名字:尼采、叔本華、黑格爾、柯亨……大陸另一端的哲學與智慧彙聚于此。他與陰影搏鬥,曆數這些名字時突然興味索然。不,他不想鑽研深奧晦澀的哲學了。他起身決定隻買在一樓挑的兩本書。
“這麼快就看好了?一共20錢。”老闆掃一眼封面後說。他習慣性想砍價,但二手書店老闆最反感還價。或者……
——還有必要嗎?沒必要了吧。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老闆一眼,那顆荒涼的頭頂反射着燈光,滑稽的亮堂。想起曾請老闆幫他留意德文原版的《浮士德》,在拿到之前,繼續保持現狀吧。他舔了舔嘴唇,掏出褲兜裡僅有的幾枚硬币扔到收銀桌上,拿走兩本書走出店。五分鐘後忽然想起在二樓的最左側的書架中間似乎漏掉了一本令他在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又折返回店,步上二樓。
指尖一一劃過書脊,找到了,是《罪與罰》的譯版。抽出之際,他悚然一驚,有一雙眼睛穿過書架在對面觀察他。在此之前他一點都沒有察覺到二樓還有他人在場。
“請問,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你那邊麼?”對面的人口齒清晰地念出了那個又長又拗口的名字,聽上去是剛柔并濟的女聲。他反應過來她是在對自己說話,懵懵地回答:“呃……是的……”
那對望向他的眼睛很美,形如飽滿的杏核,尾部上揚,柔軟的翹睫毛在電燈的照射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目光平靜如無風無瀾的湖面。長這麼大第一次被年輕女孩搭讪。能在這裡遇見女人,真是罕見。一旦感知到她的存在,口腔自動分泌唾液,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身體本能地感受到,她一定是個肉質很好的女孩,年輕、健康、富有僅能通過長期鍛煉獲得的活力。她的呼吸勻速而深長,聲響卻細微得可以忽略不計,似乎還散發着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回味起這種既食用植物又食用肉類的生物——人類,其肌肉與脂肪所蘊含的獨特而深厚的醇香,令他幾乎要垂涎。為什麼剛剛沒發現她的存在呢?洶湧的欲望讓他忘記了思考。
“有哪一本?”女孩還在問。他便打算盡量和她聊下去,最好能和她一起走出店,走進某個小巷……他以前可沒有和年輕異性說超過三句話的機會,甚至畏畏縮縮的,連和人對視都不敢,但此刻渾身每個細胞都充滿了狩獵的興奮。他竭力按捺自己的沖動,試圖用稀松平常的語氣回答,但還是微微顫抖了:“是《罪與罰》,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她沒有立刻接受邀請:“你讀過嗎?講了什麼故事呢?”
“……沒讀過,但是聽說是一個人殺了一個老太婆……”糟糕,問題雖然是她問的,但這個故事會不會吸引不了她?畢竟寫得可不是輕松有趣的情節。他不想掃了她的興緻,信口胡謅起來,捏造了亂七八糟的情節,希望拖延聊天的時間。女孩一直耐心聆聽着,最後微微挑了挑彎眉:“隻有一本?你要買嗎?不買的話我買了,在别處不好找呢。”
該怎麼回答更好?怎麼說能和她繼續待在一塊?他的視線無措地亂掃一圈後說:“隻有一本,我要買。不、不過我可以先借給你。”
“可以嗎?謝謝你。”女孩終于從書架後走出來,落落大方地走到距離他幾步的位置前。長春色與白色相間的箭羽紋二尺袖、和海老茶色的行燈袴表明對方是個女學生,并且不光是眼睛,那不施粉黛的面龐顔如舜華。“那我能現在就拿走嗎?學校宿舍有宵禁,我差不多該回去了。我們約個時間再見吧?”她背着雙手提議道。
結賬後,女孩自行拿走了書,轉身對他說:“你送送我好嗎?”能獨自一人來逛書店,理所當然地對陌生異性提出要求而毫無羞怯或戒備之意,想必是個魯莽大膽的大小姐吧,正合他意。他拖着步子,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幸好她抱着書走得也不快。
一切都按預期發展,他興奮到忘了自我介紹,也沒注意到對方也不提自己的名字。他們的對話瑣碎無聊,浮于表面,虛實參半。我?我隻是個中學的學生。你是哪個學校的?東京啟蘭女子學院?果然是位大小姐。如果是大人物的千金,失蹤的話應該會引起軒然大波吧。沉默的他用舌頭摩擦牙齒,看來今夜的邂逅不僅将會是一次愉快的狩獵,還将是有趣的報複。
想想那些淩駕于他人之上的人類,毫無預兆地被掠奪、沒有任何理由地被打擊,會流露出什麼反應?真痛快啊!
走大路的話,神田街到啟蘭女子學院隻要半個多鐘。他提議走“捷徑”,略有些不自然地說:“得讓小姐你早些到學校才是。”幸好女孩爽快地答應了,不帶一點戒心地跟着他。他暗自竊喜她的不谙世事,帶她左拐右拐,在其起疑之前,從有人氣的大街逛到了偏僻的小巷。這裡連一盞路燈都沒有。
“真的是捷徑嗎?怎麼好像比走大路還久呢。”遲鈍的女孩終于察覺到異常,開始左顧右盼。他盯着她的背影,盯着發梢卷曲的烏發随轉動的後腦勺輕輕搖晃,指尖突變,獠牙顯現。
沒回頭的女孩對抓向自己的利爪渾然不覺:“呐,你是不是在騙我啊?”
伸出的利爪撲了個空,因為女子在幽微的月光中蒸發了,《罪與罰》掉在地上,書頁卷成一團。他尚不能理解眼前的蹊跷,視野中的屋舍猛然大幅度傾斜,天空與大地翻轉颠倒。他看見了自己的身體,無頭的身體呆愣在幾步遠的地方,那個消失的女學生手持一把脅差站在他身後。
他竟然被一個女人用脅差斬首了!
他難以置信,無頭的身體撲過來,要接上頭顱。然而還沒靠近,就被那女孩搶先一步用從袖子裡掏出的針管紮進左臂。即使頭與身體失去了連接,他也能感覺到強烈的麻痹感如毒蛇瞬間竄遍那具身體。身體悶聲倒地,像死了一樣。
“你……你到底是……”
她的“春之語·潤物無聲”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刀尖還凝結着殷紅的血珠,她淩厲一甩,恢複了刀面的清冷潔淨。又從容不迫地撩起層層衣擺,将那把脅差收進綁在大腿上的刀鞘中,拾起地上的頭顱,雙手将他捧至視線與之齊平。自始至終,那雙眼睛都無悲無喜,無嗔無怒,平靜得不起一絲漣漪。而另一對眼睛正驚駭地瞪着她。
“放心放心,隻是普通的刀而已,不用日輪刀是死不了的。給你注射的東西也是無毒的,隻是高濃度的麻醉,會持續十幾個小時,也再生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是鬼殺隊的明日緑。現在,我們能好好聊一聊嗎?”
聊什麼?變态,他想,嗓子發不出聲音。
“啊,我說明得不夠清楚。今夜我的目标就是活捉你,所以帶你回去之前,我們還有不少時間。坦白說,我一直想再跟鬼談談,但我們很難有其他對話方式不是嗎?我對你的了解,也隻有你在……”她眯起眼睛仔細打量,“過去兩個多月,吃了十人左右,是吧?”
這是通過情報指揮部的報告和緑的親身感受得出的結論。如果是消滅這種程度的鬼,用不着她來,中階的隊員也能完成。但藤襲山的鬼數量少到不足以安排下一次選拔,故上級命她來活捉差不多合适的“考試材料”。活捉的難度要高于消滅,實力不成熟的隊員甚至可能在押送的路上被鬼反殺,因此執行活捉任務的隊員必須劍技和經驗俱佳。與這隻鬼有關的幾宗命案乍看都沒有聯系,老練的隐卻從中發現了端倪,圈定了幾個可能出現的地方,再由緑扮成女學生一連幾日在神田街蹲守,終于遇上了深居簡出的目标。
在他以為自己在狩獵時,殊不知對方同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将圈套縛上他的頸部,不動聲色地一點點收緊,等他恍然大悟時一切為時已晚。原來美味的獵物實則是遊刃有餘的獵人,輕而易舉地捉住了他,還沒有驚擾無關的人員,也沒造成多餘的損失。
這不是他第一次遇到鬼殺隊成員。上一次他起初很害怕,後來發現對方不過也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其實可以易如反掌地殺掉。可今晚這個劍士,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嘴唇微微哆嗦起來,因為他的能力已暴露無遺,他卻對她一無所知……
他用沉默回答她的問題。緑知道與其溝通是艱難的,幹脆直奔主題:“你是自願變成鬼的嗎?”
一股怒火騰地炸開來,戰勝了恐懼,他語氣尖酸地說:“你他媽想聽到什麼答案?你想聽到我是自願的,好心安理得地殺了我;還是聽我說不自願,假惺惺地可憐我,或者用一通什麼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大道理、道貌岸然地批判一頓然後殺掉?反正你都是要殺的,說這麼多廢話演給誰看啊?去死啊婊子!”
他喋喋不休地唾罵,這輩子都沒有這麼暢快過,哪怕此刻自己的頭被人拿在手裡。無論是做人還是做鬼,自己都不曾高聲大喊大叫過……
各種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似乎都傷不到緑,她略有些慌張的神情純粹是因為他的音量太大了,擔心招人過來。于是她隻好把他的頭放在地上,口中念着“嘿——咻”,一鼓作氣把和自己體形差不多的無首軀體地扛在肩頭,再捂住那顆頭顱的嘴,将其夾在胳膊下帶着安靜而敏捷地離開了小巷。
緑慶幸她提前熟悉了周邊,有辦法低調地往郊區跑,不然以這副一旦遇到人就解釋不清的樣子難以走出千代田區。畢竟是皇居、永田町和霞關所在地,安保力度很強,轉移鬼的難度也随之劇增。她費了一番功夫,總算走到了鬧市以外的地方。這才低下頭,認真地接着此前話題:
“我想要了解你。”
——了解?
被捂住嘴的鬼愣了。
——……多麼荒唐啊。
——為什麼我期待了一生誰來“了解”我,到身首分離的時候才實現?為什麼我等待了一生誰來“了解”我,最後卻是一個殺了我的人?
——但是都已經……太遲了啊。
緑松開了捂嘴的手。他低聲問:“了解後會不一樣嗎?”
輪到緑不知如何作答。
他繼續問:“了解之後你會放過我嗎?”
緑反問:“難道我們不能先嘗試邁出互相靠近的第一步嗎?我不希望什麼都不知道就奪走你的性命。”
“什麼互相靠近,隻是你的一廂情願而已。”他忿忿地說。
“如果不試試的話,我們對彼此而言隻是一個完全不了解的對象。”
“那不就夠了嗎?”
“我不要。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自願變成鬼的?”
“……”
“你有名字嗎?你真是學生的話,至少會有一個名字吧?”
“……”
“你什麼時候變成鬼的?”
“你是在審問嗎?我為什麼非得回答你不可?”
“好吧,我不是要強迫你非說不可的。”
“鬼殺隊的都是瘋子,我都讨厭。你不一樣,你虛僞得讓我惡心。”他惡狠狠地翻了個白眼,憤慨地斷言道:“了不了解的有什麼所謂?人與人之間都無法完全相互理解,每個人在自己的世界裡自說自話,心之外隻有望不見彼岸的汪洋。更何況人和鬼。就算你假惺惺地要來挖我的過往,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緑步履不停,心中疑慮重重:到底有怎樣的過往會對他人如此失望?在她思索着要說什麼時,他突兀地回答了她第一個問題。
“我不想做人。隻要不是人就沒必要思考自己到底是誰,從此以後我就是、也隻是鬼。”
(三)
脖子橫截面新生了一層薄而柔嫩的皮膚覆蓋住血骨,這是一顆頭顱所能做的努力。接下來他要嘗試在皮膚的基礎上長出點什麼,好争取盡快接回自己的身體。
女人說是要活捉,也的确沒有下死手。但他不确定自己能活到何時,因此必須要在她到達目的地前奪回身體逃跑。為此在盤算逃命計劃時,不得不忍受和她冗長的對話。他無意間從她口中探聽出些碎片信息,拼湊出自己若不作為的未來——囚禁于一座紫藤花林環繞的山中,沒有食物,在抓心撓肺的饑餓感中終日與同類自相殘殺,抑或是喪命于考生的刀下。
生不如死的未來。
人類真是恐怖啊,折磨和殘害同類與異類的方法無窮無盡。絕對不要被她送進去!但又不能輕舉妄動,唯恐落得就地處決的下場。矛盾糾結的想法塞滿了鬼腦,使得他顧左右而言他,胡言亂語地敷衍着問答。結果就是心境截然不同的二者的對話像浮在湯上的油花,漂漂轉轉無法切入正題。
她到底想幹什麼?為什麼要問那麼多無聊的問題?為什麼老是逼迫他回憶那些想丢掉的記憶?
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