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握在手裡的茶水紋絲未動,已經涼透了。錯誤是指無限列車任務?以牧野的角度思考,找不出那次任務裡緑犯了什麼錯,他很好奇緑面對負面結果的反應:“如果你負責一個的大任務失敗了呢?”
“我還活着?”緑想用開玩笑的語氣,牧野卻一本正經得接不住。她照舊微笑戲谑道:“還能怎麼辦?總不能切腹來謝罪吧?那有什麼用啊,幹脆就認了,然後多貢獻咯。”
牧野能預見她的職責與負擔将像一團從松樹枝頭掉落的雪球,滾下陡峭的山坡越滾越大,大到把她全身包進去一起滾到盡頭。那個盡頭會是什麼?是功成身退的甯靜嗎?是平複躁動的安息嗎?還是戛然而止、隻剩下一堆未完的“可惜”?他奇怪地打了個寒顫,吞了口唾沫。
“我以前太幼稚了,把一切設想得太美好了。而我隻是丢了半條腿都受不了,弱得丢人。”
“牧野君,換誰缺了半條腿都都受不了,我們為什麼要給自己強加這種‘堅強’?”
“緑,你不知道我這段時間是怎麼過的吧?”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膝蓋,和服之下空空蕩蕩,可總有一種右小腿觸碰到衣料的觸感,連痛楚都那麼逼真。他的腿不時會出現類似被重物壓爛骨頭和血肉的痛苦幻覺,醫生說那叫“幻肢痛”,無從醫治和緩解,隻能忍受。他疼得大汗淋漓,捏住木椅邊緣不住深呼吸,擡起手回絕了緑想幫他的打算:“沒辦法的,吃藥也沒用,腿都沒了還有什麼辦法?”
緑坐在一邊手無足措,什麼都做不了,隻能掏出手帕幫他揩汗。待疼痛略微褪去些,牧野終于有餘力繼續講:“回到家的頭兩個月,我天天都在想死。我……隻會殺鬼,雖然水平不怎麼樣,好歹也是事業。但是成了這幅糟心樣子,别說殺鬼了,幹什麼活都沒人會要我。真正讓我想死的不是無事可做,想死的人是不會去考慮以後的事的。我接受不了殘疾會落在我身上,對未來的很多很多想法一下子,”他攤開雙手,哽了一下,硬憋住哭腔,“一下子都、不可能了。”
“那段時間,我脾氣變得很差,甚至經常拿着日輪刀刀鞘亂砸房間裡的東西,叫我媽媽他們吃了不少苦。我必須要跟你坦陳……我甚至怪過你,很想找到你,把這些全都歸結到你身上,埋怨你當初為什麼要選我一起上無限列車。”
緑僵住了,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又盯着牧野的左腳。她不急于道歉,因為牧野還沒說完。
“現在想想,以前還在鬼殺隊的我太蠢了,把傷口當作榮譽來誇耀,自尊心廉價得可憐,一受挫就心裡郁悶半天。我一直都沒有什麼長進。明明那天晚上是我自己還跟你說,謝謝你帶我出這個任務。其實我也清楚真的不是你的錯,是我倒黴。然而最可恨的緣由就是沒有緣由,就是‘倒黴’,人們卻把它稱為‘命’!我不能接受,無法釋懷,卡在半生不死之間,更像一個笑話。”
“我爸看不下去了。有一天他做了一件出乎全家人意料的事情——把自己右手的五指完全用布條厚厚地裹起來,裹到整隻手不能用,然後開始學單憑左手拿東西和做事。我媽忙問我爸這是要整哪一出?他要我們就當他的右手是廢了。”
“我不能懂他的苦心,還在聽見他對鄰居孩子戲稱自己是獨臂俠後,從窗戶裡罵他丢人現眼。他直接站在院子門口對我的房間吼着回話:‘怎麼就丢人現眼了?為什麼要自卑?幹嘛要天天窩在房間裡後悔?我兒子怎麼會是廢人?你是心先廢了!你沒那麼多時間後悔了,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他故意在院子裡用左手練劍,讓我在房間裡也看得見。他即使僅用一隻左手,也能揮出小時候震懾過我的、風之呼吸的狂氣。不知道為什麼,我自己都用了快十年的風之呼吸,可是那天再看我爸揮木劍,居然會像小時候一樣心潮澎湃,感動得想哭……”
“後來我聽說了我爸媽年輕的事,他們都不愛講。我媽說我爸年輕的時候隻惦記着爺爺未報的仇,天天隻盯着鬼殺,飯都不好好吃。我媽娘家是開飯館的,我爸去光顧的時間是不固定的。但他無論什麼時候去都有飯吃,因為我媽總會特意給他留一份。然後有一天我爸又是餓到胃痛才想起來吃飯,我媽終于忍不住大聲罵他:‘複仇就不用好好吃飯了嗎?能吃飯卻不好好吃,跟白活了有什麼區别!能活一天就不要白活!’我爸說把一日三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我媽的氣話,在他聽來振聾發聩。他之後老老實實把吃飯這回事放到心上,也把教他用心生活的我媽放到了心上。”
“我,成不了英雄。被現實暴錘了一頓之後,我想先做個能過好日子的普通人。”牧野望着在他面前嬉鬧追逐而過的孩童。他們奔跑中的腳向後揚得多高啊,曾幾何時他的腳步也是這般飛揚。童年時幻想成為頂天立地的大男子漢,而現在他隻想要重新找到賽道,再度馳騁起來。
他的以後會如何?緑默默地想,哪怕為了“普通的生活”,四肢健全的人都要不懈努力,而牧野必須比常人付出更多。“要是遭遇了大變故還能好好過,就很了不起啊。”緑真心佩服經曆了變故、仍有堅守生活的勇氣的人,“這未嘗不是自己的英雄呢?”她端起茶點遞給他,後者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拿了一塊撒了黃豆粉的點心放進嘴裡。
他吞下點心後接着說道:“聽說你當了柱,我心裡破天荒沒有不平衡或嫉妒,最先想到的,是我們三個人第一次在藤襲山相遇的那個晴朗的清晨,我笑着先上前和你打招呼,你和我說喜歡吃柿子;想到我們一起出任務、吃飯……你還記得咱們有次以為招惹了惡靈,結果搞半天是個裝神弄鬼的占蔔鬼嗎?當時要不是有藏原,我們全完蛋哈哈……我以為會和藏原話不投機,沒想到那小子表面悶悶的,其實慢慢放開後也能玩到一塊;想到他說過幾次要我們湊出個時間,帶我們去他老家山梨爬富士山、賞花;隻要想到你,就會想到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那些往事,又想到他已經不在了……我也走了,而你還在最危險的一線,你還在戰鬥。”
“我忘記了以前那些混賬想法,隻是……很擔心你。”
“我是沒資格對你說三道四的,但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呢?緑啊,我想拜托你,”他突然支支吾吾起來,嗫嚅道。
“好好活着吧。我們都要好好的。”
他對已是柱的她如此請求。不談責任,不談其他,純粹是出于朋友的關心。他從茶色羽織的袖子裡掏出一個小東西,緑定睛一看,那是一枚精巧的墨綠色禦守,用金色的線繡了平安的字樣和花紋。
“不介意的話,就收下這個吧。我在淺間神社求的,聽說挺靈的。”他把禦守放到緑的掌心。緑端詳禦守,忽然意識到它的來路不簡單,擡頭問:“淺間神社?你去山梨了?去藏原君的家了嗎?”
“嗯,藏原的弟弟阿部領我去了富士山上的大社。”牧野告訴她,藏原一家近日都還好:藏原先生的腰疾好多了,可以正常生活了;弟弟阿部則離開了工作了幾年的大商店,和妹妹三葉在離家不遠的鎮上開了小店,也好經常回家照應。淺間神社雖到處都有,但總社是富士山的本宮淺間大社。牧野不但撐着拐杖去看望了藏原,還一晃一跳地登上了富士山。
“你爬上了富士山?”她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從前是小菜一碟,可如今的牧野上山絕非易事啊!
“是啊,你說神明會看在我專程爬山上去的份上,給你的禦守多點福佑的靈力嗎?”狐狸笑臉在她眼前晃啊晃。他多花了兩倍的時間上下山,隻希望是值得的,“我能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事了。”
緑将小小的禦守合在手心,鼻尖一酸:“謝謝你,牧野君。我才是那個什麼都沒做的人啊,不管是對你,還是藏原君……”
“咳咳!我們還是不要一直相互道歉了吧!”牧野像突然後腦勺發癢,狂撓起頭發,“沒完沒了了都。我來找你也不是來聽道歉啊。”
緑轉悲為喜:“是啊,我還欠一頓牛肉呢。”無限列車上她允諾過要請客,卻一直找不到機會兌現。
“不對,是龍蝦。”牧野嚴肅地糾正她,這可混淆不得,牛肉也很好,可他更喜歡龍蝦。
“好好,龍蝦就龍蝦。”緑翩翩站到牧野面前,效仿西洋男人左手置于背後,右手安放于胸前,俏皮又優雅地行鞠躬禮,“牧野先生今日有空賞光讓在下請客嗎?”
“沒空,人家可是很忙的。”桔發狐狸狡黠地咧嘴,擺了擺手,做了個“退下”的手勢,完全不配合。茶杯一放,他拍了一下腿,邊拿起邊上的拐杖借力站起來,邊說:“多謝款待,今天就到這吧。”他哪有什麼要忙的,不過是清楚緑的時間寶貴,不願再過多占用了。他杵着拐杖漸行漸遠,緑目送那個即将隐入人流的茶色背影,電光火石間,一個絕妙的點子閃現。
“牧野君!牧野君!等等!”她在他背後大呼小叫,追了上去,“我說啊,你以後不如做我的助手吧!”
牧野聞聲費了點勁轉身:“哈?我給你打工?幹什麼?”
“幫我搜集情報呀!”她喜滋滋地十指相扣,眼睛亮晶晶地不停眨巴,“這不正好嘛,你是個男的好說話,幫我打聽完事兒有報酬,也算個副業啦是不是?你又是鬼殺隊出來的,咱倆打配合多容易啊!連磨合期都省了!”
“……你想低價買個牛馬嗎?”牧野眯起眼睛打量她,假裝矜持地欲迎還拒。
“什麼話!怎麼會是牛馬呢,我肯定不會虧待你呀,你就是我隐匿于群衆的偵查助手!”她立馬把名字都想好了,為自己一箭雙雕的機智沾沾自喜。
“是是是,以後就跟你混了,大姐頭。”牧野佑太故作無可奈何,實則心裡喜不自勝。至少,他又有用武之地了。得到同意的緑雀躍地嚷嚷起來:“太好啦!走走,跟我手下的隐一塊吃個入夥飯,相互認識認識就開始幹活吧!”
“啊?這麼快!”
“那不然還拖拖拉拉地等什麼?牧野君,不單單是我,應該說是我們真的很需要你!”巧笑倩兮的女孩簡單地說了句中聽的話,牧野便馬上心甘情願跟她去找時柱醫療隊聚餐了。誰叫她靈動的目光、迫切的表情看起來不摻半點虛僞呢。
(三)
緑不想讓他人察覺自己知道得更多,解釋原因将會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幸好如何不暴露身份地把上弦的情報傳遞出去很簡單。為了不留下筆迹,她訂購了一台打字機,自學打字,但太慢了!她還在低頭盯着鍵盤、用兩個指頭一個一個鍵慢慢敲、還經常敲錯或卡殼的階段。等不及練熟打字技術,她遂花錢請專業的打字員幫她敲出四封包含了上弦四與五的情報密信。信自然是匿名的,内容先簡略解釋了此信并非惡作劇,而是出于某些難言之隐而出此下策,後将上弦四和上弦五的情報細細道來。
這是寄給時透無一郎、不死川玄彌、竈門炭治郎和甘露寺蜜璃的信。準備好後她猶豫了一下:寄出的時機也是個問題。吉原事件提前發生了,鍛刀村事件還有可能發生嗎?會在什麼時間發生?村子遭到了襲擊,說明鬼方應當是提前掌握了位置。它們是怎麼發現的?或許隻是寄信不是最好的辦法,當務之急應是先轉移鍛刀村,讓敵方撲個空,再在原址設埋伏。但是,轉移一整個鍛刀村是件大事,緑有什麼理由在風平浪靜之時提出轉移?況且要是在鬼掌握地址前轉移完畢,鍛刀村事件不就不會發生了嗎?如果上弦四與五活到了無限城一戰,對鬼殺隊更是有害無益,所以能提前去掉兩個麻煩對手是最好的。她對着整齊擺放在客廳桌面上的信,苦惱地抱着胳膊,徹底犯了難。
再者,上次的鍛刀村事件是順利解決的。雖然村子裡的刀匠和駐紮隊員死傷不少,但甘露寺那幾名劍士成功斬殺了上弦四與五,參戰的全員四肢健全地存活了下來,已是很好的結果。貿然插手未必會有好走向,無限列車事件不就因為她的介入而惡化了嗎?還有,一旦寄早了,若收到信的四個人将信公之于衆會引發什麼後果?
緑苦惱得抓耳撓腮,一時半會想不出可能會有什麼不好的結果。畢竟隻要看了就會有收獲,哪怕他們不信,信息的印象也會留存在腦海裡,在發生的時候派上用場。不過,情報至多縮短在對戰中的反應速度,知道了并不意味着絕對能夠獲勝,實力的差距恐怕還是需要他們用技巧和配合彌補。
總之,鍛刀村事件似乎是一件充滿了偶然的事件。緑知道蜜璃和炭治郎當時是去鍛刀村修整日輪刀,卻不知時透和不死川玄彌是去幹什麼的。這一回他們還會恰好地湊起來應對上弦嗎?誰也不能保證。關于這點,緑本有對策,她放下了手中的信,望向了靜置于刀架上的日輪刀——
她雙手将其從架上捧起,抽刀出鞘,轉動手腕,瑰麗的漸變藍綠色光輝随之冷冽地在刀面上流淌。嚴格來講,這柄長刀不是她第一把日輪刀。第一把日輪刀早在四年前被下弦之三俘虜時,被悟丢掉了。上一線的人生裡,手中的第二把刀折斷在了無限列車的車輪之下。如今,在使用劍油、優良磨石和細紗布的精心保養下,它還完好如初,面細膩,刃鋒利,平滑得不易尋出細微劃痕,可見主人毫不含糊的愛護和用心。
貌似能申請去鍛刀村的理由隻剩一個了吧?她的指尖緩緩劃過打磨了無數次的日輪刀,這是和她出生入死了四年的夥伴,怎麼可能會不心疼呢?但她還是狠下心要砸壞自己半條命根子。從庭院裡撿了一塊趁手的大石頭後,她高高舉起,将要落下之際,忽聽見有人在竹籬外吆喝:“時柱大人!時柱大人!您在嗎?大事不好了!”
緑趕忙一骨碌從濡緣邊跳起來,抓着刀縱身翻跳過籬笆:“快說!什麼事?”前來她的居所的隐簡明扼要地通報了在下谷發生的緊急事态,緑聽罷後又匆匆返回屋内,彎腰抓起地上的刀鞘,扯下衣架上白羽織便沖出家門。“我先走一——”隐尚未來得及聽清最後一個字,披好羽織的緑已經風馳電掣地飛跑到遠方了,帶起的風甚至吹起了他遮臉的布罩子。
那四封令她糾結不定的信還放在客廳的方桌上,像被遺漏了。但她沒有忘。隻不過不差這一小會罷了,待她執行完任務後再回來繼續考慮,沒準也不遲啊。
這不過是個小小的偶然。
一個又一個偶然的細節,微不足道,積累起來後卻具有能共同對曆史做出裁決的神秘力量。在她忙于處理下谷的突發事件時,在蝶屋的竈門炭治郎向總部提交了前往鍛刀村的申請。二十個小時後,他已和妹妹祢豆子抵達了那座隐秘的避世村落。三個小時後,在刀匠聚集的村落之外,在月光都無法窺探的茂密古林中,羊腸小道上憑空出現了兩個不同尋常的身影,驚飛了在枝頭小憩的鳥雀。
若此時能有誰目睹一下這個組合,都會感慨二者實在太不搭調。一隻繪有大朵繁花的白壺壺口,伸出半截形似人類、細看之下完全非人的生物。本該是眼睛的部位生着一對豐厚的唇,雙唇一閉一合,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
“能和您一塊行動,百年來還是頭一遭。想到馬上能端掉鬼殺隊的鍛刀村,在下興奮得不行呀!嘻嘻嘻!”
“您說,那裡會有很好的素材嗎?啊!在下似乎有了個不錯的點子,您要不要聽一下?”
可惜它的同伴完全不感興趣,當它是空氣似的,自顧自地向村落奔去。它感到十分掃興,果然和這位是沒什麼共同話題的,可偏偏無慘大人卻安排它們一起行動,隻因為這位最近沒有什麼成績。大人可真偏心,明明這個地址是它玉壺先發現的,卻要和同僚分功勞。
不管了,說不定真的會有好素材呢,還能順便替大人分憂。玉壺更激動了,在同伴背後嚷嚷了起來。
“那我們就分頭行動吧,猗窩座大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