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瞎了一隻眼了,隐把他另一隻眼擋住。進入全黑的視角後,對時間的感知也會拉長。旅途颠簸,還不能用自己的雙足去走,靠他人背着前進的過程實在太漫長,但不能發牢騷。無所事事中,他的思緒在一颠一颠中晃回了柱合會議散會的那個下午。紮三股辮的女孩在後頭喊住了他,幾番欲言又止,臉頰急得一陣紅,鼻尖都起了點點汗,最後隻小心地問了一句:“眼睛,不要緊嗎?”立馬又像說錯了話似的懊惱地咬下唇。
“沒事的,那隻眼睛之前就是弱視,看不見什麼東西。況且,我還有镝丸,它會幫我定位,還會追蹤。”通人性的小白蛇徹底取代了瞎眼,他以為這樣說能讓她稍微放心些,可她的表情依然憂心忡忡。“伊黑先生……你一定要多加小心!”甘露寺像打勁似的握緊兩隻拳頭,已經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嗯,你也是。”
——我不值得你憂心,可是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能打消你的不安啊,甘露寺。
隐的呼喚撲滅了黑暗中浮現出的女孩的形象。“蛇柱大人,我們到了。”他能感覺到隐半蹲了下來。站穩之後,揭下頭上的布條,坐落在群山之中鍛刀村驟然在視野中鋪開。送他到此地的隐告退後,伊黑小芭内按着駐紮在村子裡的劍士的提示獨自前往村長家拜會。
吉原一戰後,日輪刀在上弦六用鐮刀的狂亂攻勢下磨損得殘缺不全,必須報廢了。不同于一般擁有較大彎曲度的太刀,他的刀是奇特的蛇形雙面刃,配合獨創的蛇之呼吸使用相得益彰。稀有的蛇形刀本就極難鍛造,在流行佩刀的時代,沒有哪個武士會想要用這種刀,隻有個别獵奇的刀劍收藏家會想訂一把來作擺設品。況且要蛇形刀具備投入實戰的硬度,還要有恰到好處的彈性,隻有屈指可數的刀匠能達到這種水準,所幸村長鐵地河原鐵珍便是其中之一。
“甘露寺大人近期也需要重新鍛刀。”有人向伊黑透露了小道消息,“甘露寺大人所持的軟刀,隻有鐵珍大人有能力打得出來。旁人的功夫還不及大人,不是軟得一下就斷掉,就是太硬了,都不适合甘露寺大人拿去戰鬥。”
伊黑得知此事後,便悄悄寫信拜托村長優先鍛甘露寺的刀:“若村子裡有其他刀匠可以鍛蛇形刀,就請委托給他人吧,請您全力鍛造甘露寺小姐的刀即可。”村長以“柱的武器應得到最好的配置”為由,婉拒了伊黑的提議。他一再請求,使村長不得不松口接受。
“閣下遠道而來真是辛苦了!不好意思啊,雖然戴着面具好像很失禮,可不戴面具感覺就像光着腚一樣,哈哈哈!花林糖吃嗎?剛做好的可好吃了哦!”與信裡展現出來的正經又執着的匠人形象大為不同,伊黑此刻面前的鐵珍大人,是個抱了一盆滿得要溢出來的花林糖“咔嚓咔嚓”大嚼的小老頭。
要是有不知情的無關人士路過這間會客廳、瞥一眼裡面的場景都會詫異:屋子裡無一人露出全臉,伊黑被繃帶和眼罩遮得隻剩下小半張臉,村長和背後兩名刀匠都頂着不同的火男面具,其中屬村長的面具最浮誇,那張努成章魚狀的厚唇好像試圖逃離臉的樣子。可他那副不着調的樣子,令伊黑久違地想起了師父。
他以一種冷淡但禮貌的方式婉拒了老人遞過來的花林糖,人們看見他唯一對外展露的半邊眉眼平靜又嚴肅。他隻關心此行的目的,順便裝作不經意地打聽一下甘露寺那邊的情況。
“哦呀,您的刀由我的女婿經手。咳,他現在不在這兒所以我能告訴您,這次的蛇形刀是他出師以來最好的作品,您可以放心。要是您能看到村子裡的孩子們測試蛇形刀和軟刀的場景就好了,不過,刀還是由主人來試最合适。可惜甘露寺小姐昨天已經來把她的軟刀取走了,不然二位還能碰上。”感到惋惜的村長捏着一根花林糖在空中比比劃劃,念叨完後塞進嘴裡。
“那她的軟刀如何?”伊黑的神色沒有變化,叫人看不透。
“她說還是那麼順手,新刃甚至更利了呢。”
“是麼。”他的語氣平淡得不似反問句。恰好一名壯碩的刀匠拉開門,端進來了新鍛造的蛇形刀。刀匠把刀置于衆人中間,親手向各位展示。這把彎彎曲曲的刀所配的刀鞘也極為特殊,不同于一般的拔刀方式,鞘口處有一個不起眼的按扣,用力按一下,刀鞘會像裝了彈簧的盒子一樣沿着縫裂成兩半。配這把刀的刀鞘做起來也頗為費時,裡面的小機關不知是如何設計和制作的,為了不拖慢伊黑拔刀的速度,心靈手巧的刀匠不知試驗了多少次才做出牢固又靈敏的按扣。不過比這更厲害的應該是蝴蝶忍的刀,毒針一樣輕巧的長刀甚至可以調配毒液量,這些刀匠的才能真叫人歎為觀止。嶄新的刀如一條安靜陰翳的銀蛇,順從地躺在匠人糙黑的掌心中。旁觀的刀匠們都緻以贊歎的颔首,想象着這把奇異的利器是會像兇蟒一般絞殺惡鬼,還是靈蛇一般遊走在驚險的生死夾縫之間。
看完成果,伊黑不失禮節地道謝,辭别村長,随匠人去試驗的場地。門一關,墊子上一直神氣十足的村長立馬把背散漫地一塌,扭頭對身邊的村民笑嘻嘻地感慨:“年輕真好哦,年輕真好啊。”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啊,村長?”憨厚的年輕人問。
“石頭也會開花的嘛,雖然隻是我的一個猜想,呵呵,不過還是那樣還比較可愛哦。哎呀哎呀,做人還是不要像塊鐵一樣冷冰冰的,比較有意思不是嗎?”老頭子戴好面具,搖頭晃腦。回想起剛剛那個孤僻的青年聽說她的刀仍然好用時,藍色的眼睛一閃而過的溫情,鐵珍在面具下揚起一抹無人知曉的微笑。
“伊黑大人,您要不要去泡泡溫泉啊?都說溫泉對人體有好處,您前不久經曆了惡戰,想必村子裡的溫泉可以療愈身體、恢複元氣嘛!”試完刀,陪同的刀匠極力推薦。架不住對方殷勤的招待,伊黑隻好答應。抱着村民塞給他的裝了浴巾和香皂的小木盆,并再度謝絕了對方要領他去溫泉所在地的提議,伊黑繞過幾道山路彎,穿過稀疏的樹林和茂密的灌叢。
——是這個方向嗎?
天從陰沉的灰白變得有些暗,時間不早了,再晚一些,待到完全黑下去,他可能會更找不到地方。所幸逐漸濃烈的硫磺味鑽進鼻腔,告訴他沒走錯方向。突然,前方的叢林裡傳來洪亮的聲音:“……至于炎之呼吸與火之神神樂有沒有關系,實話實說,我還真不清楚!所以沒法告訴你。”
那個聲音他熟悉。撥開灌叢一瞧,果然那個大嗓門——煉獄杏壽郎就在溫泉裡,旁邊的少年竈門炭治郎正不停地撓頭。一隻縫隙嚴密閉合的大木箱突兀地立在岸邊,像個乖巧的孩子。眼尖的煉獄也發現了他,立馬擡手招呼:“是小芭内啊!好久不見!這裡的水溫太舒服了,特别解乏!快來快來!”
不是“來泡澡嗎?”,而是“來泡吧!”,這個人一如既往的主動中還透着一股順理成章的自然,叫人難以拒絕又不會引起反感。但本來就是來泡溫泉的伊黑卻打起了退堂鼓,尴尬地沉下肩,不為别的,隻因為竈門炭治郎也在裡面。之前他可是堅決主張要對竈門兄妹處刑的,如今在主公的命令下不會傷害他們,但相見還是非常不自在。伊黑也懶得和他親近。
“您好!唔……小芭内先生。”紅發少年先從水裡站起來,想起自己并不知他的姓氏,隻好出于禮貌地微微欠身。濕漉漉的上半身光溜溜地暴露在寒冷的秋風中一吹,不由得又很快紮回熱氣騰騰的水池裡。
——展現自己的風度是嗎?不過,他怎麼一上來就直呼我的名字?
對方都先問好了,伊黑也敷衍地回禮,但他無心泡澡了,主要是不大情願繼續留在這,免得還要繼續同這少年多談。“我還有點事要在天黑前交代給隐,先走了。”面對煉獄的邀請,他抛下蹩腳的謊言,準備匆匆離去。“那你待會和我們吃晚飯吧,村民說今天晚上有松茸飯呢!”煉獄的聲音還歡快地從背後追上來,他頓住腳步,在下山前提高了點音量回答:“你們吃吧,我的事一時半會完不成,不必等我來。”
伊黑也知道連着兩次回絕别人不妥,他們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聽聲音,他像是生氣了一樣。所以他能聽見竈門炭治郎壓低聲音地問煉獄:“是我和祢豆子在場的緣故嗎?”
也能聽到煉獄在打圓場:“柱是挺忙的,小芭内大約也是抽空來村子,所以臨時有事也很正常。”
他不禁琢磨起煉獄是怎麼回事?柱合會議上他不也堅決要處決竈門兄妹嗎?怎麼現在就能毫無嫌隙地和睦相處了?不過如果是煉獄的話,能辦到也不奇怪。伊黑從小就對煉獄的性情有幾分了解,哪怕他們多年不見,再見時瑠火夫人已不在人世,他也好像沒變似的,還是小時候那副熱心腸的樣。
——冰釋前嫌什麼的,他能做得來,我是不行的。反正誰在乎那燒炭小子是怎麼想。
煩躁起來的伊黑的眼神和天色一樣漸暗。回到村子裡的客屋,他把小木盆還給村民,說他要回客房裡單獨待着,不打算出來吃飯,也不用送他的餐,隻要拿點镝丸能吃的東西來就好。他更習慣一個人待着,況且他飯量很小,上午已經吃過一頓,再少吃兩頓都沒有感覺。
——有點不習慣。平時這個時間,我都準備出門巡邏了。現在卻還坐在榻榻米上,空對越來越亮的月亮。
白蛇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稍微縮了縮,纏住他的脖子。
“镝丸,你餓了嗎?再忍耐一下,待會應該會有人送吃的給你。”伊黑用指頭輕柔地摩挲小蛇的腦袋。他很少會用這樣的語調和人講話,但對镝丸從來都是柔聲細語,小聲得怕被人聽見似的。镝丸卻繞着他的指尖,蜿蜒着爬向臂膀,從側背滑到榻榻米上,邊吐信子邊攀上矮腳桌,在白紙上盤成厚厚的一團。伊黑會心一笑,理解了它的意思——它知道他馬上會拿起白紙和筆寫俳句了。當他去拿那張紙前,镝丸就滑到一邊讓開。
寫什麼呢?他打開墨盒,稍微磨了點墨,思路飛轉。“俳句是随心随性而成的,靈感來了就好了,太過刻意反而失了趣味。”師父曾經這麼說。他偏頭一望戶外,暗夜下的灌叢如巨獸匍匐在庭院裡,在微風中顫動得如起伏呼吸。其中恍然有一點渺茫的微光,在閃爍中奪去了他的視線。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确認自己沒看錯,那是一隻在深秋中還幸存的螢火蟲。
“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寂寞何以堪。”
幾乎是不假思索,伊黑的舌尖脫口而出了立花北枝的俳句。到底還是有人寫出了更好的啊!他簡直想不出第二句更恰如其分的俳句了。當年初讀到這一句,他驚豔于立花能用螢火蟲這麼普通的事物那麼精準地傳達出那份孤寂的心緒。他望着撲閃的微光,想起了甘露寺蜜璃,心頭莫名一陣戰栗……他有好多話想告訴她,他想說她讓他學會了很多東西:心動、喜悅、嫉妒、期盼、思念、寂寞。
自從和她相遇,他懂得了原來痛苦還能細分成那麼多種感受。
——我知道我是配不上她的,但是、但是……
如果他們是素昧平生的人,他會繼續孑然一身地生活,慢慢了此殘生。原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她的出現卻震碎了原本的“平靜”。在産屋敷家族的宅邸初遇後,他忍不住慶幸自己是柱,開始期待下一次和她再見,從“能偶爾見一面就夠了”,到“能打聲招呼就行了”,到“能再聊一會就好了”,後來變成“若能算得上是熟人就好了”,又慢慢膨脹成“要是她能把我看作朋友就好了”。
他們慢慢會定期通信。甘露寺寫給他的信,常是一些語氣活潑的随筆,沒什麼主題,似乎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她是這麼随心所欲地分享生活,令他受寵若驚,每次都讓他費勁思考怎麼回複能不顯得沉重嚴肅,讓她不會乏味得不想讀。她的來信是沒有預告的驚喜,斟酌回信的内容也成了繁忙工作之餘的最大樂趣。獵鬼的生活根本談不上有意思,相反,他們時常要見到很多肮髒惡心的場景,聽見撕心裂肺的慘叫或嚎哭,那絕不是感官的享受。可甘露寺擁有為細小的事物欣喜和滿足的天賦,是伊黑小芭内缺乏的能力。為什麼一碗茶泡飯能使她那麼感動?為什麼她能因為别人的過時冷笑話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為什麼她在累到快合上雙眼時,聽到第一爐人形燒在出售,眼睛還能亮起來?
努力跟上她的步伐的伊黑,終有一天頓悟:自己也在被她潛移默化地改變着。我想了解她為什麼會開心,我想體會她因什麼而不悅。他在這個過程中,逐漸發現了生活裡未曾感受過的許多面。伊黑以為能鐘情上一個人已是極大的幸福,卻後知後覺——生活因她而有了不同的色彩更是一種上天恩賜的奇迹。
每次和她共處,表面不動聲色,内心澎湃非常,可又在道别後轉頭的瞬間用最惡毒的話語嘲諷自己,末了還補充一句:“看來我不僅是個卑劣小人,還貪婪得很。”看到其他年輕的同性向甘露寺獻殷勤,甚至僅僅是普通的來往,他都會克制不住地妒忌,口出尖酸刻薄之詞,目露兇光。他和甘露寺之間沒有任何承諾,這是不對的,他知道,但還是忍不住讨厭所有親近她的男人,也反感自己的小氣和自作多情,還隐約擔心起被她厭惡,所以小心翼翼地努力掩飾。
——恐怕我無法平常地對待所有親近她的男人,除了那個人,除了杏……
“小芭内!你有在屋裡頭嗎?我來給你、不對,你的蛇送飯了。”
握筆的手腕抖了一下,說曹操曹操到。門一拉開,迎面不是滑稽的火男面具,而是一張能照亮夜晚的喜氣洋洋的臉。
他在樂什麼……伊黑無法理解,但還是請煉獄進來。煉獄左手明面端着一隻裝了雞蛋、青蛙和蚯蚓的木盒子,右手藏着掖着一隻碼了飯團和各色小菜的大瓷盤。
“你幹嘛?”伊黑無語,他一下就看見他藏在背後的飯菜了。
“啊,暴露了。給你送吃的啊,不然你怎麼給我開門?”煉獄咧嘴一笑拿出瓷盤,放在矮桌上後随即抓起一個碩大的飯團遞給他,“喏!趁熱吃,我包了牛肉餡,這裡還有你喜歡吃的海帶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