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天後的清晨,煉獄準時抵達和緑約好的大街路口。緑先前寄信來問他在待在蝶屋那麼久是不是很無聊?要是有空的話能不能來街上散散心?他答應了。他尚未獲得出院批準,隻被允許外出半天。他到得太早,十字路口還沒到車水馬龍的時候。今天他沒穿隊服,裡面穿着尋常的藏青色和服和深灰袴,外面套了一件幹淨的白色舊羽織,胳膊收在羽織袖子裡。橘黃色的陽光照在後背上,落葉相互追逐嬉鬧着路過他的腳邊。他的目光循着一掠而過的枯葉向坡道上看。
坡道上,一個黃包車師傅無精打采地拖着車,朝他的方向邁着外八步子徐徐走下來。磕磕絆絆的黃包車後,一輛自行車搖搖晃晃地往下滑。楓葉紋的二尺袖在空中揮舞,一個學生模樣的姑娘一邊朝他招手一邊騎着自行車溜了過來,海老茶色袴的下擺随着她起落的腿而飛揚,車頭扭來扭去,看起來十分危險。她最終穩穩當當地刹車停在他面前,精神飽滿地打招呼:“早上好啊!”
“下次你的兩隻手能好好握着車把嗎?我在你後頭差點摔了!”有一個男聲嘟嘟囔囔,緑笑着連連道歉,還多餘地補充了句“因為你很重嘛”。緑不是一個人來,她身後探出了一頂平頂帽,帽子下跑出幾縷桔黃色的卷發。比起頭發,煉獄更早注意到的是車後座上的青年的右袴管裡伸出的,并不是右腳,而是一條小腿粗細的木棍。青年松開了抓着車座的手,把攥在右手裡的拐杖撐在地上,拄着站了起來。緑也跳下車,這個能坐在她的後座過來的人是誰?能和緑親昵地說笑,是什麼關系?煉獄發覺此人的容貌有些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隻好先招呼:“早上好,這位是……?”
一見到煉獄,青年狹長的雙眸立即合成兩道彎彎的縫,嘴角卷起來,揚起一張狐狸似的壞笑臉。不等緑來介紹,自己先開口了:“噢呀,日安呐煉獄先生!許久不見!鄙人是小緑的娘家人,叫我祐太就可以了。咱家小妹平日承蒙您諸多照顧,不勝感激!”他故意掐着一種矯揉造作的腔調,仿照西洋人捏着帽子行了個禮,還迅速換了左手拄拐杖,煞有介事地向煉獄伸出了右手。煉獄不自覺地握了上去,稀裡糊塗地和對方寒暄了一陣,還稱呼他“明日先生”。
“什麼小妹啊!明明是大姐頭!初次見面不要拿腔拿調的!煉獄先生你别搭理他,他不姓明日姓牧野,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緑轉過來假裝要用手肘撞他,打斷了他們二人相見恨晚的親切會面。她暗自咬牙切齒,耳朵熱乎乎的:臭牧野,剛和他講了幾件煉獄先生和我的事,轉眼就拿來調侃我。
“诶,我們不是初次見面啊。”牧野笑嘻嘻的,腦袋在緑和煉獄之間不正經地搖來晃去,跟隻張子虎似的,“我以前和煉獄先生出過任務,不記得了嗎?我印象很深刻呢!炎之呼吸超帥的!”
“我好像有點印象了,你後來是不是扭傷了腳,然後我背你回去的?”煉獄回憶起來。輪到牧野發窘,難為情地抿嘴讪笑:“啊!怎麼想起來的是我最想讓你忘記的部分啊?哈哈哈!”
“好啦,我們走吧。煉獄先生你吃過早餐了嗎?我和牧野都是吃完出來的。”緑推着自己的車走在前面,觀望那些早早把暖簾挂出去的商戶。煉獄回答:“我也吃過了。所以我們今天來大街是要買什麼?”
“來這當然是買菜呀!今天兩位都是我的勞動力,和我一塊大采購。”她向前一指,前方是附近最大的商業街,蔬菜糧油、魚蝦肉類和調料都能買到。她從袖子裡抽出一疊購物清單,展開後的紙張長得翻卷起來。她把清單在煉獄面前晃了晃:“瞧,要買的東西很多,魚啊菜啊肉啊都要買,我們要抓緊咯!”
煉獄以為她是在幫蝶屋采買,問也不問便跟着去揀選食材了。今天的魚都不錯啊。早上剛捕來的,新鮮着呢,姑娘,來看看吧。不錯,價錢怎麼算?這個數。不行,太貴了,便宜點吧。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叫我們怎麼做生意啊。魚販風吹日曬的臉露出精明的笑,堅持殺價的緑也不退讓,他們的對話一句句飄進煉獄的左耳又從右耳鑽了出去。牧野自個兒轉悠到豆腐店門口買豆腐去了。
“小哥要蔥嗎?這麼長的蔥!”
來自下方的吆喝扯了扯煉獄的視線,他低頭一瞥,一個嘴角生了顆大肉痣的老太太坐在小馬紮上,被密密匝匝的青蔥茼蒿緊密簇擁。她仰頭沖他微微咧開缺牙的嘴,也許她年輕時是一朵被茼蒿環繞的花吧。煉獄愣住了,他不知道清單上有沒有蔥或茼蒿:“我……”
“要買要買!”牧野從他背後冒出來,一手提了兩大袋豆腐。他伸出拐杖,用尾端點了點茼蒿贊許道:“這瞧着好!”
“是吧!你逛遍全菜市也找不出這麼好的。識貨的人都不用猶豫的啦,要多少阿婆給你稱。”老太太手腳麻利地抓起一把茼蒿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顯示多好,說罷還順便飛快斜眼瞧一眼煉獄,菜上面粘着的泥土屑都被她甩掉了。
“哎喲我家開餐館的,我當然會挑菜啦!阿婆先給我拿五斤吧。你家菜這麼靓,以後我們天天來買!”牧野把老太太說樂了,對方還大方地順手抓起一小紮大蔥送他。買好了茼蒿和蔥,煉獄直接拎過手,連着牧野提的豆腐也要幫忙拿。牧野擺擺手:“沒關系,我能拿。”
“我幫你拿着,你負責挑挑菜吧,你比我會挑。”煉獄還是接過了袋子。牧野恭敬不如從命,空手走在他身邊:“我剛看見小緑去鍋具店了,我們不等她了,去買牛肉吧。”
“鍋也要買?”
“對,她要買好幾口鐵鍋,吃壽喜燒用的那種。那些鍋根本拿不回去啊,得叫老闆送貨上門吧?啧,失策啊,她怎麼隻騎了一輛單車過來?她該直接拉一輛闆車來拉貨才對!你看她買東西的速度和陣仗,像掃蕩一樣,她是不是要喂飽一個班的人啊?”
“她不是在給蝶屋采買嗎?”
“蝶屋?不是啊。不過她今天是要在蝶屋聚餐,所以才來采購。啊,她沒和你說嗎?她還請我哥去幫忙,我哥繼承了我媽的餐館,他做的料理可好吃了。今天不光是壽喜鍋,緑和我哥,還有蝶屋的小葵她們會做很多料理呢!”
“我不知道。”
“那你待會去問問她吧!”牧野的微笑意味不明。他怎麼那麼愛笑呢?動不動就笑容滿面,煉獄想,幾乎忘了他以前也是如此。不僅是笑容,他的生活也發生了某種變化。今天天氣這麼好,身邊的人都沿着街道一路走走停停,采買、讨價還價,做生意,在日複一複的活動中認真生活。他無論是衣着還是舉止都和别人沒什麼兩樣,但為什麼有一種強烈的疏離感?他明明身處繁華的大街中,又好像站在離這個鮮活的世界幾步之遙的地方冷眼旁觀。周邊發生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産生不了關聯,虛幻得如同水中月,始終沒有融入的實感。牧野同他說話時,他勉力浮起禮貌的假笑,但這沒有笑意的神情不一會就随着沉默而垮下去。走進肉鋪後,在牧野專注地捏着各類部位的肉挑選時,他無聊地走神了。
有人死了,有人活着,再正常不過了。一個叫宇髄天元的人死了,一個叫伊黑小芭内的人死了,即使有一天我也死了,世間也會熱熱鬧鬧地滾滾向前。每個人都在跌跌撞撞地、努力地或快樂地向前,向前挪,向前走,向前跑。
為什麼我覺得隻有我被留在原地了?
他很喜歡“燃燒心靈”這個形容,熱情、活力、投入、充滿激情地去活在當下。隻有體會過沉寂才知道燃燒的可貴,倘若活力和欲望被抽走,他一籌莫展。習慣性地要開導自己,但開導不動,因為胸中那股抑郁是無理由的。
他不想呆在街上了,覺得煩悶刺心。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離開好了,可是已經有約在先,不能走。“煉獄先生。”緑在叫他。他一轉身,一隻撕掉了半邊皮的烤紅薯就塞進了他的懷裡。“拿好啦!老舉着我手酸呀。大叔說保甜,你快嘗嘗是不是真的。”她把雜七雜八的食材全挂在自行車車把上,好騰出來手把包在報紙裡的烤紅薯揣在懷裡。她認真地注視他,目光明淨。他握住那隻散發着香甜熱氣的紅薯,破天荒地不着急下口,怔怔地傻望緑。對着緑,他笑不出來,無法擠出一個令人放心的笑容,他也知道在她面前不用那樣。
“燙啊!快吹吹。你不覺得燙嗎?”
她那麼一說,掌心忽然才覺得癢癢的,燙癢的。“燙。”他想要遮掩自己來不及掩飾的頹然,匆匆低頭咬了一口給她看。香氣鑽進鼻腔,牙齒咀嚼着軟糯的紅薯,甜味在口中蔓延:“甜,很甜,很好吃。”
燙嗎?燙。甜嗎?甜。
真奇怪啊。她什麼好聽的話都沒有說,卻拿了一隻熱乎乎的甜紅薯把他從幾步之遙的地方拉了過來。在他覺得離世界越來越遠的時候,首先是燙、再者是香、最後是甜的感覺牽住了他。
“那就好。”她高興地說,“牧野,我買了紅薯,你吃嗎?牛肉就挂在車上,不用提了。我們去邊上吃完了再繼續逛吧,涼了就不好吃了。”煉獄接過她懷裡的紅薯,拿了一個遞給牧野,看着緑把挂滿戰利品的車停在少有人經過的角落。三個人站在路邊捧着紅薯吃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買了什麼、還差什麼。
“緑,你要在蝶屋辦聚餐嗎?”煉獄問。
“是啊,我想做壽喜鍋,再做一些料理,請大家一起吃個飯。忍小姐也同意借我廚房和場地了。至于參加的人嘛,就你,蜜璃,忍小姐,蝶屋的女孩子們,我還叫了炭治郎君,他兩個的朋友也想來就一塊來了。橘醫生他們有空的話也會來。現在基本沒有任務了,所以我也給其他柱發了邀請。除了鬼殺隊的人,也請了蜜璃的家人。令尊和千壽郎弟弟也會來哦。”她依次掰指頭,報菜名似地念了一堆人。最後一句話讓煉獄吃驚得停頓下來了。
“哎呦,好多人啊,聽起來确實差不多有一個班那麼多了。”牧野含糊不清地插話道,嘴裡的紅薯還沒吞下去。
“我父親也會來?”他難以置信地問,瞪大眼睛,“你去過我家嗎?”
“嗯,前幾天去蝶屋看過你和蜜璃後,我就去拜訪了你們的家,邀請他們都來蝶屋小聚一下。煉獄先生,你已經很久沒見過家裡人了吧?”
“你是怎麼說服……請動父親的?他是怎麼說的?”
緑低頭慢慢剝去紅薯皮,陷入了記憶。那日登門拜訪煉獄父子,偶然遇上了槙壽郎清醒的時候。他本對緑的探訪表現出了咄咄逼人的煩躁,一聽聚餐邀請更是拂手想送客,那時緑蓦地提起了伊黑,單刀直入:“蛇柱伊黑小芭内,與炎柱、戀柱讨伐上弦之叁後犧牲了。”
聽聞伊黑的死訊,槙壽郎先是困惑地皺了一下眉,随後全身僵住,連眨眼都忘了。他出神了大約有五分鐘,或許是在回憶那個差點成為他養子的孩子。拒人千裡之外的冰冷漸漸融化成痛心疾首的哀傷。無人知曉槙壽郎的腦海裡在想什麼,不過在緑再一次試探性地發起邀請時,他不再一口回絕,盛氣蕩然無存,語氣萎靡地回答:“杏壽郎不想見我的,去了更掃興。”
“不,見到您他會很高興的。隻是一頓飯,不是什麼慶功宴,您不用有負擔。”緑趁熱打鐵。槙壽郎不再吭聲。不過在她告辭時,送她到門口的千壽郎輕輕拽了拽她的袖子,小聲向她保證:“小緑姐,我們會去的,我和父親一定會去的。”
她一字一句地告訴煉獄:“煉獄先生,因為令尊在乎你,所以他願意來。”
“雖然我做飯很一般,但好歹也有幾道拿得出手的料理,特别是烤魚和炒飯!你吃過炒飯嗎?我有時候米飯蒸多了,隔天加些魚幹、香菇碎和雞蛋,炒出來很香的。”
“敬請期待吧!今天要大吃一頓!”她微笑着把剝了一半的紅薯遞給他,“最後一個了,吃完了我們就繼續買東西吧,早點買完早點回去做準備啊,今天可有的忙呢。”
最後一個紅薯躺在他手裡,依然是溫暖的。
“嗯!”他鼻頭發酸,顧不上會不會被噎住,大口吃起來。深呼吸,把眼裡那股灼熱的酸澀壓抑下去。他聽着牧野和緑插科打诨,心情與早些時候大不同。
——她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安定感。
——是那個能驅散不安、将我拉回日常的人。
她也失去過自己的朋友,牧野也是。那不是沒心沒肺的笑容……他從來就不是孤身一人。
(二)
全隊訓練在九月份就開始了,但是衆柱參與指導的集訓直到當下才正式開展。當劍士們陸續抵達集訓第一站的時柱道場,道場主人早已等候多時。說來也怪,這位劍術高超的柱的訓練風格和其他柱比起來,也是迥乎不同。她注重提升體能——這還是比較正常的訓練内容——所有人要經曆高強度的體能強化特訓,方可才進入重頭戲:在累到隻想躺在地上吐舌頭的時候玩蒙眼抓東西遊戲。
她把在場所有人分為兩人一組,一人蒙上眼、脖子戴領巾,一人戴草帽。規則很簡單,先摘到對方的領巾或草帽的人勝出。
緑盤腿坐在道場邊緣監視全場,手裡把玩着一頂草帽:“被我發現偷看的家夥要加練。”開始的哨聲一響,場上立馬亂成一鍋粥。蒙眼的人大多都一隻手按住領巾防止被扯掉,另一隻手到處瞎摸找尋搭檔,試圖搶走對方的帽子;沒蒙眼的人自然是要搶領巾。蒙眼人很快找不準自己的搭檔,開始亂摸其他人。場上的人推推搡搡,摩擦不斷,逐漸演變成罵罵咧咧,打作一團。在局面變得不可控前,場外的緑終于吹響了宣布結束的哨聲,命令所有蒙眼人解下布條。根本看不下去,她搖搖頭。膽大的人鼓起勇氣質疑她的用意:“這有什麼用啊!在耍我們嗎?”
“有沒有用,你看我就知道了。”她從其中一個少年的手裡拿過布條,蒙住了自己的雙眼,瞧也不瞧任何人,“來吧,随便誰戴上帽子,我能全部摘走。”
片刻過後,當她把布條解開,手裡拿走了五六頂帽子,全場一片死寂。
“我要鍛煉你們的是反應力和辨位能力。你們的體能還能更強!體能訓練完後,因為疲憊,反應力和感知力都會變得遲鈍。戰鬥可不會時時都有理想的狀态,我要你們在疲憊的狀态下還要保持高度機敏。這樣蒙眼隻是第一步。等你們都能搶到搭檔的帽子,我們就開始玩下一個遊戲。”
“什麼遊戲?”有人問。
“我會每天準備香囊或鈴铛之類不同的小玩意兒,能從我這裡搶到的人就能通關,去下一位柱那裡啦。或許會有動作靈敏的人先通關吧,但我希望你們離開這個道場的時候,觀察力能更上一層樓,最好世界在你們眼中通透可見。好了,接着玩吧!要感受,仔細感受他的存在,找到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他身上,專注于他。”她忽然一拍手,想到了什麼,“對哦,剛剛的場面實在太亂了,接下來我會介入的,你們可要當心了。”
其他人都不敢吭聲,隻有人堆的善逸結結巴巴地發問:“怎怎怎麼介入?”
“你們除了搶奪目标,要提防來自我的攻擊。全員做好準備吧。”她走到道場的邊緣,從刀架上抽出一根木刀。緑用兩指一撫木刀的邊緣,環視了一圈冷汗直冒芒刺在背的隊員們戴帽子的戴帽子、蒙眼睛的蒙眼睛,眼神似是要拿羊羔開刀的屠夫,磨刀霍霍準備就緒。她把哨子含在口中,吹響了尖銳的哨聲。
“開始!”
(三)
半個月後,同一群在時柱道場裡怨聲載道的少年,在風柱道場見到緑時,竟紛紛跟抓到救命稻草似的。躺在地上裝死的、坐在邊上小憩的、撐着木刀唉聲歎氣的,全都一個鯉魚打挺彈過來圍住她鬼哭狼嚎。
“時柱大人!我想回您那去啊啊!”
“風柱大人跟您比起來真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