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甯。
仿佛要親吻某物似的微微嘟起嘴唇,再收緊嘴角,舌尖略微抵住牙齒,發出這兩個輕柔的音調。
這是她的名字。
屬于她的本名漂泊了十多年,終于落回了她的心裡。
當身體漸漸感受到存在的實感,最先體驗到的是汗黏的睡衣和悶熱的被褥。手指在被窩裡動了動,好沉。她沒有掀開被子,依舊緊緊閉着眼睛,把那兩句話反複默念背誦,努力烙印在記憶裡,生怕再次遺忘。等她的眼睛能睜開一條縫時,悶到發熱的臉龐上早已糊滿了淚痕。
——我是被爸爸媽媽祝福過的孩子啊。
——所以我一定不是被抛棄的。
她翻了個身,整個人藏進被子裡蜷縮起來,縮成一團。呼吸不通暢的感覺當然不好受,緑卻舍不得鑽出來。想要躲藏起來的願望前所未有的強烈,在回歸責任前,她隻想要一點點屬于自己的時間,想要喘口氣。被子将她嚴嚴實實蓋好,幫助她與現實的世界躲貓貓。此刻她和世界的距離是一張薄被子的厚度,剛剛好的距離。她的眼淚比她以為得要少許多,已經流不出來了。折磨她的疼痛消失殆盡,不同未來的各種聲音和色彩的組合卻毫不疏漏地跟随她回到當下。未來,或者說曆史亂哄哄登場于頭腦的舞台,她不得不費點勁分辨每一件到底是哪一段人生的故事。
等到脈絡逐漸明晰,緑能看見過去的自己像隻忙碌的螞蟻,低着頭四處奔忙。她忽然有了一種全新的想法:如果隻是被動地去解決一個個節點事件,悲劇就會以不同的面貌重複上演。一隻鬼、一隻鬼地殺,也改變不了什麼,事态也隻是會變化一點。後來總是死去很多人,她根本不知道值不值得,因為她從來沒見過無慘的死。
這個想法并不令她心灰意冷,她莫名相信還存在着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出路,必然是一條高于過去的層次的路,一條能保住許多人的路……為了珍視的人,為那些人擋刀是不夠的,她要扭轉局面,她想要改變這一切。策略,對,她要有策略。隻是她暫時還想不出來到底是條什麼樣的路。在她想出前,她需要時間。
是的,時間。活到了第四次人生的她依然需要時間,無限列車事件就要來臨。隻有先挺過這個事件才能談将來,才能談休息,因為那個人也必須要活下來。
緑兩手一掀被子坐了起來,凝視着日曆上中規中矩的數字“2”。這是一個機會,總比直接回到6月6号要好。她一直認為自己前三線都把無限列車任務辦砸了,盡管她每次都采取了當下認為最好的行動,可總感覺遺漏了什麼。如果這一次她還是主動申請去調查,挑選幾個隊員同行,列車還是有可能被包圍和翻車。能夠打破僵局的不是實力,是時機,那可以搶占的時機究竟在哪呢?
一條細微的線索如救命的蛛絲垂入她的思緒裡:記不清是在什麼時候,她在資料裡看過一段矛盾的新聞采訪。在隊裡派人登車調查前,無限列車某一節三等車廂除了檢票員以外的乘客全部失蹤,不同的證人有不同的說法。檢票員說自己全程都在工作,車内的乘客也沒有異常,但他回了自己的工作間,在列車到站時出來開門才發現車内乘客全部消失了。一位其他車廂的乘客則表示,自己為了上廁所而穿過事發車廂時,就發現了奇怪的一幕——車内所有乘客都在昏睡,包括檢票員都倒在空位上不省人事。但他沒有特别在意,上完廁所就回去了。該車廂的檢票員矢口否認,說車廂内全程都有人聊天和吃東西,他自己也一直醒着,沒有睡覺,甚至說有個嬰兒還哭鬧了至少半個時辰,吵得大家心煩意亂。
根據已知的線索,可以判斷下弦一魇夢與混沌愚蒙的同類不同,它有計劃。為了吸引鬼殺隊的注意,它慎重、耐心地循序漸進。一開始,他吞掉了一整節三等座車廂的乘客。它會選擇三等座乘客作為對象也側面反映了不俗的智識,因為若是對一等座非富即貴的乘客下手必然會引起不同性質的軒然大波,到時卷入太多勢力來調查,反而會弄巧成拙,不利于鬼殺隊的人介入。購買得起二等座車票的人通常也有點社會地位,所以最普通的三等座乘客是最好的目标。檢票員和乘客不一定在撒謊,魇夢可以讓檢票員做夢,乘客所見的應該是真的。鬼的目的是借乘客之口,暗示鬼殺隊這裡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第二次,它吞掉了第一批來調查的隊員。這次的行動成功讓總部派出了柱來處理。它在前兩次都控制着分寸,不會太過火。第二次之後,列車返廠檢查了,工人們都沒有查出異常,也許那個時候,魇夢暫時離開了列車,等到了6月6号,煉獄、炭治郎和緑等人上車後,它才與列車融為一體。但第三線的情況又略有不同——鬼在3号的晚上就包圍了整列車廂。這讓緑大膽地推斷:魇夢是确定了鬼殺隊來了才和列車融合的。如果它提前沒有察覺到有劍士的存在,未必會與列車融合。或許在3号,甚至是在2号,魇夢也在列車上,但不會與車合為一體。這樣的情況下,她就不用怕整列車的乘客被挾持。
所以這一次,她決定不帶任何助手或搭檔,要“神不知鬼不覺”地獨自上車,在魇夢的行動漏出風聲前先将它殺掉。
她沉着地做好了決定。想到要單獨面對下弦一,她頭腦無比冷靜。上弦六兄妹、上弦三猗窩座、上弦二童磨,都已經遇到過了,魇夢雖不可小觑,但無論是氣勢還是實力都比上弦們差遠了。緑不急于去書房撰寫情報。她有條不紊地起床收拾被褥,更衣梳頭,下樓洗漱。涼水洗去黏黏的汗淚,頓感清爽。臉埋在毛巾裡時,耳朵聽見一隻鳥兒從廚房的窗戶飛到了水池邊。
“杏壽郎大人在辛芝屋等你。”是煉獄杏壽郎的鎹鴉要。2号的中午,緑本該和他一起吃飯,但她擡起頭回道:“去告訴煉獄先生,我今天不去找他了。我要休息三天,從今天到4号。不過等我回來後,我有話和他說。”
“你要去哪裡?什麼話不能現在說嗎?”鎹鴉準備要傳話。
“不能。有些話是要本人當面說的,我會親自告訴他。我要回和歌山的村子一趟,這個你可以轉告他。”
“你回和歌山幹嘛?”好奇烏鴉刨根問底。
“……相親啦!我回去相親可以吧?我的終身大事也很重要好不好!”緑在瞬間編好了借口,張口就胡謅,說得自己都快相信了。可她是孤兒,還一天到晚帶着刀神出鬼沒,誰會給這樣的女孩做媒張羅婚事呢?要前腳一飛走,岡後腳就飛進來。緑瞥了它一眼:“你來得正好,幫我捎句話。去跟情報指揮部說我2号到4号都休假,我要回和歌山。你傳完話後再來找我。”
“你回和歌山幹嘛?”對話又要重複一遍。
“……相親。”緑闆着臉回答,語氣莊重,有種出征前的肅穆。
“你看起來不像要去相親,像是要去幹票大的。”岡一針見血地挖苦她。緑朝它翻了一個白眼,擺擺手趕它走。相親是個不錯的理由。緑相信情報指揮部也會看在同伴情誼上盡可能成全她、不給她塞任務的。
等她把繃帶和藥品放進小包袱,把刀用布包起來紮好,簡易的行李就算收拾完了。準備出發,後天,也就是4号那天,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到這棟姑且算是她家的房子。在關緊客廳的門窗時,門框上的紫陽花玻璃風鈴随風而響,叮叮當當,像是在對她說“路上小心”。緑戳了戳煉獄送給她的風鈴,小聲地說了句:
“我走了。”
緑計劃今晚就登上無限列車。無限列車的終點站并不是和歌山,而是伊勢志摩。傍晚發車,明天清晨會抵達終點站,然後3号白天再從伊勢志摩坐回東京,晚上再乘坐一遍從東京到伊勢志摩的無限列車。連着兩夜坐車,是為了巡查和監視,在魇夢第一次吞下乘客前收拾掉它。當岡從總部飛回來找她時,她正背着刀、提着小包順着坡道上走。
岡落在她肩上歇腳,小嘴叭叭:“你就穿成這樣回去相親啊?”緑想要低調地潛伏在三等座裡,不宜穿招搖的隊服、學生裝或顔色漂亮的和服。她找出了一件绀色和灰白色條紋相間的粗布和服,寬領是黑色的。把頭發盤成低矮的圓髻,插上一把樸素的木梳。她摘下耳環,往頭上搭了一塊幹淨的麻布頭巾。再做出低眉垂眼謹小慎微的内斂神情,越發像個小門小戶出身的女孩,如此一來混在人群裡更不起眼了。
“你少管。我天生麗質難自棄,穿什麼都好看。”緑嘴上開玩笑,但心不在焉。走到坡道最高點時,一陣疾風吹拂而來,幾乎要扯走頭巾。緑抓緊了頭巾,沙子吹進了眼,她站在原地揉了好一會。待她用淚水擠出異物後,東京的景象在半朦胧半清晰中奪走了她的注意力。
六月的天空倏忽多變,陰晴不定。灰白的積雨雲如結伴而行的群山,浩浩蕩蕩地越過天際。溫潤明淨的日光穿過遊蕩的雲團,與從工廠煙囪中飄升的暗濁濃煙相遇,懸浮在城市的表面。目光所及是鱗次栉比的瓦房頂,條條框框的街道小巷框住了一戶戶人家。她放眼打量街巷就像翻閱寫滿字迹的紙張,她在閱讀東京。賣貨郎背着挂滿琳琅滿目的小玩意,唱着叫賣的調子四處走動,身後跟了一串買不起東西的孩子。一個深藍衣打了兩大塊土黃色補丁的小女孩彎着腰,背着熟睡的嬰兒走在隊伍最末。她路過三個坐在長屋牆角的老人,老人們勾着腿,叼着煙話家常。忽然,他們拿出嘴裡的煙,夾在手裡後向一位停下腳步對他們欠身行禮的老婦點頭示意。捧着包袱的老婦随即扭着小碎步踏上了橫跨小河的平底橋,與拉着大闆車的清潔工擦肩而過。大闆車上堆了幾隻一米高的木桶,滿載從這座城市的各個旮旯角裡收集而來的廢棄物,堆滿了許多人生活的痕迹。闆車在經過一塊翹起的木闆時有驚無險地颠簸了一下,還好垃圾都安然無恙地躺在桶裡,有隻瘦狗卻不死心地追着闆車等撿漏。人們在這座偌大的城市聚散、流動,精細或随意地編織自己的生活,最後共同構成了城市風貌的一部分。
緑一會覺得自己像在一隻玻璃球外旁觀這個世界,一會又意識到自己身處其中,說不定也是被觀察的一員。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似乎都沒有融入其中、紮根于此的感覺。她隻是在大城市的縫隙中生存,是個與它不相稱的外人。很久以前,她會因為沒有歸屬感而感到落寞、氣餒和惆怅,而今天站在坡頂上望見的司空見慣的景象,卻在她眼中顯現出了從未品味過的色彩。
“這座城市是活的,活生生的。可能我會死在今晚或者五十年後,但隻要我還活着,我就是這片土地、這個活生生的世界的一部分。”她思忖。那不是什麼艱深的道理,隻是一種難以描述精準的感情。
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感動。
這矛盾嗎?她在去冒險的路上,心裡裝滿了突如其來的眷戀。不矛盾吧,因為我并不是想要棄絕而冒死,是為了生而想要直面死亡。這樣想着,就不會去怨恨誰,因為她清楚這都是自己的選擇。
“岡,如果鬼殺隊的指令和我想讓你做的事情相悖,你會聽誰的呢?”緑毫無預兆地問。
肩膀被它用力摳了一下:“做大哥的,當然會聽小弟的請求了。”
緑颔首會心一笑,指尖輕輕摸了摸它背上的羽毛:“好啊,那你這兩天要一直陪着我,哪也不準去,就當翹兩天班。你要待在能聽見我的傳喚的地方,我一有什麼事,你來幫我傳話。”
“哪裡算翹班了?這不是給你一個人做事嗎?”岡不客氣地啄她的臉頰,“你要幹嘛?”
緑以罕見的耐心忍受岡的啄咬,目光鎖定了一個地方,答非所問:“能陪着我的,就隻有你了。接下來麼,先去吃飯吧。我要吃醬油拉面,最好能有炸蝦天婦羅和什錦天婦羅呢。”口腔和喉嚨渴望來一口醇香的面湯,旺盛的食欲也是一種生的欲望。
三等座的乘客比她預想得要多。即便是夜間的班次,車廂裡也擠滿了人和大小行囊,找不到空位。緑揣着包袱和剛買來的一本時刻表冊子,費勁擠過狹窄過道,來到車廂外的銜接處。那一小片地方也有兩個男人靠牆眯眼,占據了大部分空間。緑隻好坐在上下車的踏闆上,把包袱放在身邊,翻看全國站點發車的時刻表。确定明天早上有返程的列車後,她稍微松了一口氣,可以按時趕上明晚的無限列車了。不過行程很緊,如果今晚沒殺掉下弦,就要連熬兩個通宵,隻能明天白天在車上小憩一會。
她故意隻買了站台票,按規定上車後是需要補票的,但她打算故伎重施——逃票。像上次藏原教她的那樣,在檢票時趁别人不注意藏到廁所或者車外,等檢票員查完後再不引人注意地回去,這樣就不必擔心會中以車票為媒介的血鬼術了。似乎有人來了,她合上小冊子,跳到另一節三等車廂去。不好,這裡的廁所門上鎖了,有人在用,該不會裡面也有準備逃票的人吧。她再次走出車廂,靠在牆角上的男人們已經被檢票員推醒了,正睡眼惺忪地把自己的票遞給他剪。她不能在衆目睽睽下爬上車頂,于是心虛地轉身,不自然地走向另外一端的出口。
啊,這裡已經是最後一節車廂了,前面無路可走了。剛好這邊的外頭沒人,就從這裡上車頂吧。緑抓着欄杆望着兩邊倒退進夜色的風景,恰好此時列車尖聲駛入黑暗的隧道裡,掩蓋了從後靠近的腳步聲。
“小姐,你是不是需要幫助?我想你需要,所以……”清瘦的檢票員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背後。緑一回頭,檢票員逆光而立,他的及肩發貼着一張蒼白的面孔,上面嵌了兩顆微微突出的青藍色眼珠。那對眼睛竟在漆黑的隧道中散發着幽藍的微光,有一股将人的精神吸納進去的魔性。緑眨了下眼,張口想要否認。
“睡吧。”一道命令強行攝入她的意識中。頭一昏,她猛地垂下腦袋,再擡起頭時,檢票員已不見蹤迹,隻有她一個人。她扶住額頭,似乎忘記了什麼,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忘記了什麼。
——我是來做什麼的?為什麼我會在火車上?我要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