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她抓緊欄杆蹲下。目睹車廂内大亂,有人驚慌失措地高聲尖叫:“要翻車了!”平白無故怎麼會翻車呢?但車廂的晃動已經遠超正常的幅度。車廂狂亂地搖擺,車輪與鐵軌不斷相碰擦出了火花。一場不可控的災難發生了。緑被高高彈起的車尾甩了出來,摔在了荒郊野嶺裡。當她從沙土地上爬起來時,脫軌側翻的列車卻靜悄悄的。
沒有哭喊,沒有慘叫,沒有疾呼,隻有風聲,一切靜得令人心慌。她扶着車身向前走去,看清了原因。
寂靜,是因為人們都死了。
有一人的死狀最特殊。他跪坐在離廢墟十來米的地方,腰闆挺直,頭深深垂在胸前,如一尊守護亡魂的碑石,又像是哀悼的紀念。看清風所吹動的發絲後,緑像中了一槍,幾乎不能站立,伸出顫抖的手去捧他垂下的頭。指尖發現那張她最熟悉的臉已經失去了溫暖和柔軟,脖子也僵硬了,根本擡不起頭來。他的胸前有一個不可能填補的空洞,緑覺得她的心同樣被整個挖去了。
“煉獄先生……為什麼又是你?”她跪在他面前,手已經不知該放在何處,無力地攥成虛虛的拳頭。
又?
“為什麼……”
低頭一看,那個不可能填補的窟窿在源源不斷地淌出冰涼的液體。不止是那洞,她的腳邊也漫起了冰水,漸漸沒過了腿。帶有寒氣的冰晶飄落,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染白了煉獄和緑的頭發和肩膀。她向上望去,一株巨大奇異的冰樹不知何時生長在他們身邊。冰枝伸向天空,一隻薄荷色的蝴蝶停在空蕩蕩的枝頭。另一邊的冰枝上,懸挂着一名少女,她被永遠定格在盛放得最燦爛的青春年華,朱紅的眸子流下黑色的血淚。水面流動起來,拍打在緑身上。她能勉強看見不遠處浮起一個少年□□的上半身,短短的藍色頭發黏在臉上,瞪着她的綠眼目光充滿怨恨和恐懼。
“明日。”
一個許久沒聽過的低沉男聲在呼喚她。側翻的火車頂上,盤腿坐着一個失魂落魄的青年,他的頭骨已經變形,兩側扁了下去,血模糊了容顔。死去的藏原仁坐在高台上,憂傷地說:“我死了,我的家人怎麼辦?我和你都騙了他們。”話鋒一轉,他用怨毒的語調咬牙切齒道:“都怪你自不量力又自私,隻想救炎柱就棄我們于不顧。”
他犀利的指責如利劍穿心。她哆嗦地解釋:“藏原君,我是想要救他,可是我——”不等她辯解,面前炸開一朵水花,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孩從天上摔在他們之間。墜落的男孩扭動咔哒作響的頭轉向緑,奄奄一息地嗚咽道:“姐姐,那你為什麼不先救我呢?我媽媽也會傷心的……”
“……你是……”久遠的記憶擊中了她,腦海一陣眩暈。天啊,他是源之助,笹垣源之助!三年前那個因為緑的失誤而被鬼從高空扔到地上的孩子。
“救?隻會把人、往死路上逼!”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嘶啞聲音冒了出來。抱着無頭殘骸的老人健次跪在水中,睜開了聳拉的右眼皮,用手指指點着她,氣喘的嗓子擠出幾句話:“我們隻是想活下去……你知道隻是活下去……對我們來說多難嗎?我詛咒你們……都不得往生!”
那您如願以償了。此情此景接連磋磨着她的精神。緑閉上眼睛,感到難以呼吸,後退一步,腳後跟碰到了什麼。兩隻手猛地抓住她的小腿。緑一驚,差點要跳起來。十六歲的少女柴田久美子向上拉扯她的衣擺,哀切地懇求道:“緑小姐你還記得我嗎?救救我吧!自從離開了你,我就過得生不如死啊!我想回來!救救我!”
“久美子!可你在哪呢?”緑迫切地想要扶她起來,一碰到她的胳膊,少女突然自燃起來。火光中的面龐變成了遊女夕霧。夕霧狠狠将她推開,面如死灰地呢喃:“這世界從不缺少悲劇,我們最終都會溺死在自己的眼淚中,或者以痛苦為柴,被活活燒死。已經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了……”夕霧的喉嚨爆發出一聲鳥鳴般的尖細呐喊,似哭似笑,搖身一變就成了身裹紅葉襲唐衣的悅姬,瘋瘋癫癫地做跳水狀滾進水裡。烈焰霎時化作一大團黑煙,自行飄到緑那邊,将她籠罩其中。水中的緑半截身子僵直挺立,擡起的手還停在半空,無法動彈。
“你不是救世主,無法拯救所有人。”黑煙之中一個冷酷的嗓音沉入耳畔,聲如洪鐘,回蕩在她腦海裡。“為什麼你這麼害怕不能拯救别人?”
為什麼?她不知道。吸入煙霧的喉嚨被鎖住了,發不出聲。
你要忘掉我們嗎?你要忘掉我們嗎?許多不同情緒的亡者聲音一齊湧了上來,歇斯底裡地牢牢攫住她。
“你在躲。你在躲什麼?十一年前的海上發生了什麼?讓你完全丢掉了記憶。”煙霧幻化出一雙覆蓋了黑毛的利爪,指腹自下而上放肆地摩挲她的脖子和下巴,将頭合在寬大的掌心裡。她能感覺到銳利的指尖抵在了後腦勺上,随時可以刺進去。距離她鼻尖不足一厘米的地方,浮現出一顆墨黑的狼首,毛發似煙霧般飄動。凝視她的金黃眼瞳像兩點能照進靈魂的燭火。水越漲越快,淹到了她的胸口。
黑煙中的下弦之叁對此自然不為所動,它繼續用念咒般的語調催眠:“你慌慌張張躲避,于是闖上了一條荒唐的路。然而你選擇的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跟我們比起來,人之惡更可怕啊。你抵抗不了集體惡意的雪崩,所作所為毫無意義。”
“你想說什麼?”緑忽然能夠發聲。
“小心,要小心鼓吹仁義的虛僞聖人。”水漫到脖子時,悟如煙散去。困擾她的亡者全都消失了,世界變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水壓很強,緑呼吸困難,笨拙地劃動四肢在海中撲騰。一個比一個高的浪頭拍打過來,等海上掀起幾米高的大浪時,她絕望了。沒有東西可以憑依,也不會有誰能來救她。當海浪将她一口吞噬,緑沉入了水底。完了,一切都完了。殺了我吧,反正已經沒什麼好留戀了,反正大家都希望我死。
在自暴自棄地沉入深海幽邃的深淵裡時,糾纏不清的亡者之音又響起了,這次格外響亮的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小林宗介威嚴的怒斥從深淵裡傳來:“廢物!你為什麼沒有成為最強的人?你為什麼不能做得更好?!”
——師父!不!不可能!師父不會說這種話!師父不會這樣想的!
被恐懼沖昏頭腦的緑勉強清醒了幾分,深海幻境褪去了,她掉在了一條木棧道上。遠處的童磨坐在睡蓮菩薩身側的蓮冰之上,俯視着地上在咳嗽不止的女孩,唇邊浮現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他夢呓般說道:“可悲啊,你對羁絆的執念太強啦,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簡直就是自尋苦惱。要知道,這一切都是幻象,終會回歸虛無啊。”
緑深吸一口氣,帶着哭腔哆哆嗦嗦地回答:“可我還是想看到最後……無論最後結果怎麼樣,我都想作為一個人類,活下去見證這一切。”
“要強迫自己看到最後嗎?會很辛苦哦。幹嘛要活得那麼累呢?不如早點想通了放下吧。隻有接受了誰都會離去的事實,才能有愉快的新開始呀。怎麼你就是做不到呢?”上弦之貳把金扇輪番抛到空中,專注地甩着玩,不再看緑。
對啊,為什麼呢?逝去的人們都來見她了,難得的重逢卻隻有指責和哭嚎。這也是我希望的嗎?緑怅然若失地思索。在她全情投入的思考時,棧道、睡蓮菩薩和蓮冰之上的鬼全消失了。她坐在了榻榻米上的軟墊,四周是寬闊昏暗的房間。油燈的火苗微微一動,主人來了。它就坐在她對面吞雲吐霧,胳膊散漫地搭在膝蓋上,靜成一尊漆黑的雕塑。這一次,他們之間沒有棋盤,熏人的煙霧遊曳其中。
“落湯雞,你怎麼比叫花子還落魄。”鬼事不關己地譏諷道,無禮地打量她那件浸透了海水的绀灰條紋粗布和服。好在發髻盤得夠緊,沒有散掉,但正往下嘀嗒嘀嗒地滴水。濕淋淋的襦絆貼在身上并不好受,可緑無心顧及。她怔怔地坐在位置上,用力閉上眼消化一連串打擊,想要找回鎮定。剛才她的心胸幾乎崩裂成碎片,現在她想要麻木,想要把心凍結起來,防止它繼續四分五裂。可她發現自己做不到。
時間從她頭頂匆匆跑過。她隻是一言不發地坐着,作為一塊呼吸着的抽搐的肉,無法整合任何思緒。是悟率先開口:“我不能理解你為什麼要用别人的死來懲罰自己?還不止一個人。真是過剩的責任心。”
“我有嗎?”她喉嚨發澀。
“積極得惡心呢,很自以為是。”它好像露出了一個嫌惡的微笑。
緑沒有惱怒,手平靜地貼在腿上,漸漸恢複了些暖意。她像個在認真考試的學生如實作答:“……悟,你說過,人類無可救藥。我不認為殺完了鬼,世界會更美好。我之所以還不停止戰鬥,是為了鬼殺隊裡的人啊。他們有的天真,有的莽撞,有的軟弱,有的偏執,有好多缺陷,可是他們确實也有着善良可愛的一面,他們……是我的朋友……他們是我的朋友啊!愛着他們的我,同樣渾身缺陷的我,也是無可救藥的啊。我知道自己并不缺少惡意和敵意,釋放出來的後果我也經曆過了。了解了這些後,我不想回避。就算要受傷,我也願意承受。”
“愚癡蒙昧,不可教也。”悟取下煙管吐出一口煙,冷冷評價。
“為何要教呢?你不是悟,悟是不會在乎我的。”緑執拗地盯着它。
“我是你,想要放下的人是你,想要終結的人是你,懷疑繼續堅持是否有意義的人是你。”它的臉隐入黑暗,看不起表情,“世事荒誕,何不如無情?人總在追尋虛構的意義,而執念更是虛幻之上的虛幻。面對紛纭雜念,若能以無情之心觀之,自然就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何必要悲歎失去,又何必要強求擁有?你太過看重‘自我’了,你的善你的仁,是出于維護内心的安甯,這也是一種‘自私’。它讓你陷入了無窮無盡的焦慮,患得患失。你不想解脫嗎?那就該放下對羁絆的執念,連同把那狹隘的自我中心意識一起否棄掉吧,那時,遑論生死禍福,就是天崩地裂都不能再擾亂心了。”
——是嗎?我是這樣想的嗎?
緑歎息道:“你對世界的反感多麼激烈啊,甚至不能贊同任何我們與世界和解的方式嗎?‘命’降臨了,你不肯低頭,所以對現實不屑一顧;你是那麼孤絕,不去期待,不肯妥協。你時不時出現在我面前,是因為我都沒意識到自己也懷疑着,人生的願望和欲念是否有意義嗎?看來我從來沒有去正面對待自己冷漠、孤獨和想要解脫的一面啊。可是懷疑之後,還是決定要做下去的,還是我。我不求永恒,隻求把握當下。我果然還是做不到像你一樣,但我大概,其實并不想像你一樣。我們終究是不同的。你說我執着于意義是虛妄,嘲諷和冷笑我的願望是自私的,可是你不也在探尋着怎樣活着才值得的答案?不然你為什麼甘願做鬼呢?我不怕你,也不會覺得你煩了。如果你是我的一部分也沒關系。‘我’會變成悟的模樣,可能是希望能從悟這裡找到答案。但現在我已經不需要了,我可以不需要和悟一樣。即便充滿痛苦和懷疑,我也……”
她最後堅定地輕聲說:“我丢不掉‘我’,也放不下‘我所愛的’,這是我活着的方式。我想去愛,這是我唯一期望與世界聯結的方式,是關于我想怎樣活着的答案。”
輪到悟靜默片刻,它将煙管擱置在一邊。第一次,它卸下戲谑,正襟危坐面對她,真誠地說道:“你想得太誇張了,先有虛念才有痛苦。哪怕什麼都不做,你也是宇宙的一部分,這點不會改變。不用恐懼失去聯結,你本來就是被宇宙所接納的。罷了,既然你甘願承受後果,就随你的便吧。我不認同你,但我尊敬敢于負擔的人。所以我們才總是相見吧。”
那對金色的眼睛不再咄咄逼人地瞪視她,眼神變得模糊起來。從它的目光中,緑突然感到一種迄今為止非常陌生的柔和和好感,因為從未在在它身上見過。所有恐怖不安的氛圍消失了,瞬間神清氣爽,這隻是一間平平無奇的房間而已。
“我也一樣。是時候說再見了,悟。”
緑望着曾經的敵人抿嘴微微一笑,今夜她第一次笑,也是她的告别。她起身越過悟,大步向前,果決地拉開了它身後的木門,步入了那片純潔無瑕的蘆花海。蓬松淡白的花絮在遼闊澄澈的夜幕下飛舞,花海的中央,叢叢蘆葦圍繞一把斷刀手拉手搖擺。斷刀插在唯一的空地上,等待她來将它拔起。這一次沒有束縛自己的絲帶,緑把斷刀貼在肩上,往脖子上一抹。她的生命不是闖入了死亡,是闖入了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