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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回 蛛網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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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醒來,緑大跌眼鏡:一個尖嘴猴腮的女孩的雙臂被她自己牢牢反剪在背後,整個人緊壓在三等車廂的木椅上。緑就算睡着了,身體也會在别人對她動手動腳時自動有防禦的反應,這是小林常年訓練她的成效。被按壓在長椅上的尖臉女别說掙紮,連臉都憋紅了。緑趕忙跳起來松開了她,看見地上滾落的刺針和麻繩,意識到這個女孩十有八九是鬼的同夥。在尖臉女不死心地要去抓地上的刺針時,緑一腳踢飛刺針,搶先抓起麻繩,再一次制服了她。

她麻利地用繩子把尖臉女的手腕捆綁起來,打了個死結,然後把她丢在位置上不管了。“好了,不想死的話别來礙事。”下弦和尖臉女太大意了,居然沒扔掉她的刀和行囊,真夠松懈的。緑忙着從自己掉在邊上的包袱裡翻出一張赤鬼面具戴上。被捆住的尖臉女仍發瘋叫嚣:“誰怕死啊!都死了算了!差一點就能刺破你的核讓你變成廢人了!你怎麼不先去死啊!”不堪入耳的詞句從她嘴裡跑出來,緑置若罔聞,不願浪費寶貴的時間搭理她。她環顧四周,車廂内的人都睡着了,她自己估計是被鬼交給這個人類女孩處理了。在失去理智的尖臉女還在用歹毒的話語詛咒她時,緑解開包裹日輪刀的布。長刀威懾的寒光反射到她臉上,她終于老實閉上了嘴,也閉上了眼,瑟瑟發抖。

緑斜眼瞥了那個以為自己要殺她的尖臉女一眼,一聲不吭地徑直離開車廂,任由那個人繼續在臆想出來的恐怖中煎熬。她穿過了全部三等車廂,所有人都在昏睡。一拉開二等車廂的門,車廂内清醒的乘客驚愕又警惕地望向她——一個持刀闖入的赤鬼面具蒙面女人。“什麼人!”一個衣着光鮮、虎背熊腰的中年光頭迅速站起來擋在了一名羸弱的老太太前,車廂内也有另外幾個人預備要撲過來制止她。對緑而言,對付人總比對付鬼要棘手許多。她果斷退出去關上拉門,三步做兩步爬上車頂。

“她跑到車頂上了!往前面去了!”有膽大的人追出來查看。

“别追!她有刀!”

“列車員呢!快叫列車員!這裡有危險分子!”惴惴不安的衆人七嘴八舌地吵嚷,“她是要挾持列車嗎?!”

緑踏着流言蜚語向前狂奔,鐵皮車頂被踩得哐哐作響。突然,一陣不詳的直覺如電流刺進後背,她回首望去,下弦之壹不在前方,而是背對她坐在最後一節三等車廂的車頂上。檢票員的制服已經換下,變回了一身做工考究的燕尾服,它緩緩起身,燕尾在風中狂亂地飛舞。魇夢說話的語調像醉漢虛浮淩亂的步伐,忽強忽弱,斷斷續續傳入緑的耳朵:“居然能自己醒來呢……人類真不可靠,還得我親自動手啊。你不喜歡自己的夢嗎?那來做個不錯的夢吧,我來實現你的願望~你喜歡什麼呢?”

它眯眼歪頭望着要刺殺自己的劍士,暧昧不明的微笑不合時宜,眼神一會如醉酒者一樣渙散朦胧,一會異常的陰鸷狂熱。“哦呀”一聲輕呼剛出口,它身首異處,一同滾下車頂。頭顱滾進了正在行駛的車輪裡壓成粉碎。下弦之壹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被斬首?詭異的氣息随着蒸汽飄了過來,緑偏過頭望向車頭那邊的方向,方才被斬首的鬼完好無損地立在前方車廂。灰白的面孔亮起興奮的笑容,精神錯亂般高高揚起手臂沖她招搖。

“怎麼樣?怎麼樣?是不是吓了一跳?我還活着喲!”它發出一聲聲嗤笑,笑聲裡充滿尖厲的挑釁和嘲諷,同時得意地一扭身子,竟以一種常人不可能的動作如蛇行滑進車廂銜接處。顯然是故意要鑽進下面的車廂裡!緑追上去,它已經打開門溜到其中,混進了形形色色的人群中。

“她又來了!”一個戴圓禮帽的洋人大喊。如同有狼闖進羊圈,車廂裡立刻一派兵荒馬亂,有幾個人甚至鉚足了勁、随手從行李架上抓下包裹和箱子投擲到緑身上。緑連連躲避,眼睜睜地看着躲在層層人之後的魇夢,正透過間隙偷笑。它就待在人堆裡,離它最近的是一個保姆裝扮的年輕婦人和兩個穿洋裝的少年少女。他們全都惶惑不安地緊盯着闖入者,而在緑眼中他們已經處在虎口之下。她躲開飛過來的物品和試圖要控制她的人,不惜推搡或用刀柄砸暈别人。魇夢一見緑靠近,轉身跑向下一個車廂。尖叫和哭聲一路此起彼伏,頂着赤鬼面具的緑不管不顧地窮追不舍。終于,在一等車廂裡追上了,長刀徹底劈斷了鬼的後頸,也把溫涼的鮮血噴濺到了周邊衣着不凡的乘客臉上和身上。

“殺……殺人了!”

“啊——!!”

“這裡有殺人犯!”

素日舉止優雅的乘客一受驚,個個失态地喊叫起來,連帶着兩三個幼童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混亂的喧鬧一齊湧進耳朵,震得緑耳膜發疼。有一個細弱的聲音潛藏在其中無人注意,但确切地飛進了所有人的耳朵裡:

“睡吧。”

催眠的指令廣泛地擴散到了尚在清醒狀态的一二等車廂。緑卻沒有入睡的感覺,可周圍驚慌失措的男女老少瞬間噤聲,像被操控的傀儡,神情呆滞地一擁而上将她團團圍住,而且距離越來越近。她怕誤傷到人,索性收刀歸鞘,隻用刀鞘防身。刀鞘在自己面前揮舞,他們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人們陸續撲上來試圖壓住她,過道太狹窄,她閃進一張皮座長椅後,踩着椅背飛躍人群頭頂。

誰料有更瘋狂的乘客跳起來,意外抓住她的和服下擺往下一拽。緑的腳無意猛踢到了某人的頭,重重地摔在地上,眨眼就被好幾個男人壓住,刀也被人趁勢搶走了。縱使曾經是柱,也沒辦法從壓在身上的一堆人之下突圍。難以負載的重量壓迫全身,各色人的的衣料和□□遮蔽視線,相互摩擦。煙味、汗氣、香水味、發油味混合成一股憋悶惡心的怪味。赤鬼面具被某隻打過來的手掀開,擠到不知所蹤。緑覺得自己要窒息了,心在受壓迫的胸膛中痛苦地翻騰,她這次居然會死在人的手上嗎……她頓時怒不可遏,噴薄而出的憤怒壓倒了害怕和遺憾,甚至有一絲不知該針對誰的恨意,一直以來,她都在豁出性命保護别人,怎麼最後能死在自己保護的人手上?被鬼操控的人群所抹殺,遭踐踏而死,這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結局!爆發出力量把左胳膊猛地伸出去,卻很快被夾得動彈不得、使不出力氣。她被十多具軀體卷在中心,深陷厚重的裹挾而難以自救。忽然,有一隻寬大的手掌用力握住了她露在外面的左手,堅定地往外拉。

密密麻麻的人群開始松動了,壓住她的人被外力依次撥開拽開。等到出現足夠逃脫的縫隙,那隻手把她拉出傀儡的包圍,拉着她沖出人堆,沖出車廂。緑震驚地盯着那個救了她的人的後腦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眨了眨眼睛并确認般地握緊了那隻手,乖乖由着他帶她走。他有一頭火焰色的長發。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倏地明白了一切。

——噢,我又做夢了。

—— 不然煉獄先生怎麼會在這裡呢?

——而且他的目光是那麼不舍和關切。

——最脆弱不安的時候,第一想到的總是你。

——如果你在這裡就好了。

——我想看見你用舍不得的目光望着我,想要你伸手拉住我。

——我想和你在一起,在各種時刻。尤其是最孤立無援的時刻。我希望你能堅定地走到我身邊。

——于是你真的出現了。

——我無數次狡猾又貪心地希望引起你的在乎,哪怕會讓你難過。

——這個願望卻隻能在夢中實現,因為你的目光總是望着前方,并不會落在我身上。

——果然是個……不錯的夢啊。

——即便是片刻的虛幻,也足夠我回味了。

煉獄帶着她逃到車頂上。她站在邊緣低頭向下看,失去理智的乘客爬不上來,全都癡癡地擠到狹窄的銜接處,無意義地拍打牆壁。背後的煉獄先開口:“你沒事吧?有受傷嗎?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緑聞聲回首打量,夢裡的煉獄和現實的煉獄分毫不差。英武凜然的氣場、關懷的神情、習慣性的小動作都那麼逼真,宛如本尊,找不出什麼異常和破綻,看來自己對他的印象夠深刻清晰的。零碎的記憶串聯在一起,緑反應過來,煉獄對她說的話并不陌生,因為以往每次從危險中逃脫,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總是問她“沒事吧”或“有沒有受傷”。她率真又柔和地望向他,邊走向他邊說道:“……我沒事,還想問你怎麼會在呢。不過不重要了,因為都是夢,是我在做夢。不然你怎麼會在這裡呢?”她靠了過去,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驅動她動情地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卻又因羞澀而不敢抱得太緊實,保持了最後一絲若有若無的距離。她能感受到懷裡的煉獄驚訝地哆嗦了一下,全身不自然地繃緊,老實地釘在原地由她摟抱,沒有抗拒,也沒有回應。他的反應令一陣悲涼的羞慚在她心底油然而生。勇氣冷冷地消退下去,緑心灰意冷地放開了他。

“能夢見你真好。我要是能再見到你就好了。”她無比惆怅地感慨,不敢再看他的表情。說罷,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向煉獄腰間,抽出他的日輪刀。煉獄毫無防備,抓了個空。緑已經後退幾米拉開距離,把刀橫在脖子前準備自刎了。

“不要!”煉獄下意識大吼,要徒手抓住刀刃。遲了,她的手先動起來。

奇異的狀況發生了,煉獄話音剛落,那把本該割破她皮膚和血管的長刀竟然軟綿綿地耷拉下去,垂落在她的肩頭,也滑過煉獄的手心,質地變得像布條那般柔軟。安然無恙的緑瞪大眼睛驚歎不已:“咦?咦?”她甩了甩刀,布條子似的刀在空中畫出一個圓潤的弧線,怎麼折騰都不能把它恢複原狀。

“太神奇了!果然是夢裡才會發生的事情!但是用不上刀還能怎麼辦?”緑皺起眉頭思索其他辦法。煉獄從她手上趕緊搶回自己的刀,滿臉心有餘悸地說:“一定還有别的辦法可以醒過來的!”刀已經收不回刀鞘裡了,他隻好先把刃纏在刀柄上,别在另一側腰帶。

“沒錯!要回到現實就得在夢裡自盡,那我試試撞死吧。”她撲騰跪在地上,迫不及待地要拿頭砸地。煉獄忙拽住她的左臂,攔着她以頭搶地,急躁地大喊:“夠了!别沖動!我說的是自盡以外的辦法!”

“沖動?你是鬼想讓我做的夢,你當然要阻止我清醒。”與激進的行為恰好相反,緑的神情鎮定自若,“但是我必須要醒過來,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等下弦死了之後去辦:我要去見真正的你,我有話想對你說。”

——哪怕你可能毫不在意,我也想親口傳達給你……

原本有些生氣的煉獄愕然地眨眨眼,忍不住好奇地問:“你要跟我說什麼?”

“先别管,醒了再說!”緑想扯開他抓住左臂的手,但無論如何使勁都紋絲不動,他把她抓得有點疼。緑還保持着跪在地上被拉住的姿勢,擡頭尴尬又執拗地瞟了他一眼,語氣生硬地試探問:“能不能放開我啊?”

“不能!難不成要我眼看着你找死嗎?”煉獄的濃眉一橫,态度堅決地拒絕,絲毫不退讓。

“可是有點痛,雖然是夢但還是會痛。”她換上和緩的軟語,顯得可憐兮兮的。雖然疼是真疼的,但緑知道自己軟硬兼施總有一個對煉獄有用。果然,他立刻不好意思地松了力道,但仍不放心地輕輕抓着她的胳膊,以防她馬上像隻脫缰的野馬那樣胡來。“抱歉。”他低頭說,又補充了句:“那你也不要用這種辦法!”

緑不吭聲,琥珀色眼珠子滴溜溜轉到一邊。煉獄捕捉到這個“我沒錯我不改”的細微表情,似乎領悟到她把自己的話當耳旁風,左耳進右耳出,正琢磨對策。他張口要繼續說什麼,一道劃破夜幕的強光奪去了他們的注意力。他們仰頭望向天際,不約而同地目瞪口呆。

天邊的星星在墜落,不是一兩顆流星雨,而是真真切切地在往地上掉!天空不再高遠深邃,變成了絲綢般柔滑細密的質地,在夜風吹拂下波浪滾動。裝點在上面的閃耀群星經不住天空的飄動,紛紛揚揚地掉落,拖出長長的火光尾巴。緑怔怔地被那過分明亮的雪白星星吸引目光,仔細一瞧,它們像蒙了蜜霜的金平糖,表面凹凸不平,隐約可見半透明的内核。每一顆星星猛啄大地時都迸發出千萬朵璀璨的火蓮,映照得天地亮如白晝。大地以顫栗回應來自天空驟雨般的親吻,山崩地裂。刹那間,在地面上如緩緩爬行的毛毛蟲般慢吞吞前進的列車竟被彈到空中。車頂上兩個小小的人緊緊匍匐在地,唯恐被甩飛。煉獄不禁大喊:“車飄起來了!”

“不!它現在在向上跑!”緑說得不假。比車被彈至空中更令兩人震驚的事實,是它順勢高高揚起車頭向高空飛去。不知是幸運的偶然還是有誰在幕後操控的必然,空中的列車悠悠然地與所有隕落的星星錯過,平安地逆向而行。沖破雲霄時,涼爽的薄雲在他們的身側流過,黑暗大地上怒放的火蓮越發渺小。緑震撼到屏住呼吸,她可以肯定,列車在朝着月亮飛翔。因為月亮在以肉眼可觀測的程度在膨脹,天體的光暈越來越大,說明距離在不斷拉近。

他們一定會撞上月亮的!

“那,上面會有兔子嗎?”一個童話念頭在此刻以白兔子的形象荒謬地蹦進在緑的腦海裡。不知怎的,她感覺不到一點瀕死的恐慌,反倒是自己無厘頭的好奇讓她有點想笑。旁邊的煉獄注意到她嘴角憋不住的笑,詫異又迷惑地大聲問:“你笑什麼?”

“煉獄先生!我們馬上就能知道月亮上有沒有兔子了!”緑也大聲回答,潔白的牙齒跟着笑容明晃晃地露出來。想到要踏足月亮,緑就激動得把夢境、尋死和獵鬼統統抛之腦後了。

“什麼?兔子?”

“對啊!就是做藥的兔子!玉兔啊!”她期待地凝視月亮,好像現在就能看見有勤奮的白兔在上面忙碌。天真可愛的話語感染了煉獄,他也放聲大笑起來。下方的車廂内掀起一陣陣喧騰和喝彩,盡是盛典的歡慶氣氛。所有人紛紛打開車窗,迫不及待地探出半截身子去摸流雲,歡呼雀躍道:“我們要去月亮了!我們要去月亮了!”

列車内彌漫着一種超脫現世的愉悅。緑和煉獄仰望明月,它漫溢而出的清輝當頭澆灌而下。不是水而是月光,每一個人都沐浴在那盛大的、潔白溫潤的光芒之中。這份足以沖刷所有悲傷和欲念的美麗沁入了每一個人的内心,聖潔夢幻且神清氣爽,大家的心髒都在砰砰狂跳。直到歡樂達到巅峰時,白色的光芒抹去了視野裡一切所見,刹那間,人們的眼睛全盲了,遁入了無意識的裂縫中。

再回過神來,緑從沙發上猛地坐起來。她莫名置身于一間西洋風格的大房間,目測至少有三十疊大。身下躺的,是一張粉紫色的西洋長沙發,軟墊和靠枕都繡了繁複的金色花紋。房間裡除了這張擺在中央的沙發,便沒有其他家具,數十張大小不一的油畫或挂在牆上,或擺在地上。其中最矚目的,是沙發背後那一張占據了整面牆的巨型油畫。

緑震撼得無法言語、挪不開眼睛。畫布上所繪的場景蕩魂攝魄,以豪邁與細膩兼具的筆觸畫出了大氣磅礴、神秘炫目的末日盛景,美得令人生出一種愉快的不安。氣勢恢弘的墨藍色波浪在天際激烈躁動地翻湧,銀河傾倒在暗綠色的大地上,隕落在地上碎成一朵朵妖異爛漫的火蓮。恣肆生長的火蓮頗有一種盎然的生機,毀滅竟以怒放的形式呈現。一輪形狀不規則的明黃月亮占據了畫面中上方的位置,是那個混亂的世界裡最神聖安定的存在。要說為何安定,是因為月亮下方,畫了一列細長的空中火車。火車筆直地朝月亮駛去,車窗上探出了歡樂的人群,極其精細地描繪了每個人臉上幸福的神采,靜态的畫面似乎能發出鼎沸人聲。小小的列車在毀天滅地的動蕩中像空中的諾亞方舟,他們看起來像是要去往極樂。

緑難以置信地按住胸口思忖:她是從畫裡出來了?剛剛那種無緣無故的快樂是受了畫的氣氛影響?那其他人都去哪了?煉獄先生這會又沒影了,果然是她夢出來的吧。

“你醒了?”一個小而渾厚的男聲響起。一個膀大腰圓、熊一樣的中年男人走進了屋子,從容的氣度像是畫室的主人。他約莫四五十歲,長相粗犷,頭頂光秃,粗眉寬鼻,胡子拉碴,看起來不好惹,但細看兩大片黑眼圈上的小眼睛卻流露出敦厚腼腆的神态。男人似乎不好意思與她有眼神接觸,立馬躲在畫架後面假裝收拾。

“我一定還在做夢。你是誰?”緑徑直走到畫架邊,繞到後面靠近男人。男人局促地往反方向挪遠了半步,不自然地自我介紹:“敝姓湯淺。請問小姐從何而來?我十幾分鐘前進屋就看見你在這裡睡着了。”

湯淺的态度彬彬有禮,緑意識到自己也得好好用敬語:“我是明日,請多指教。”她又不知該如何解釋,索性直接告訴他:“我從那兒來,就是畫裡。”迷惑不已的湯淺擡手一指對面的巨幅油畫,瞧了瞧她又瞄了瞄畫:“你是從我的畫裡出來的?”

“我想是吧,不然我還能從哪兒來呢?”

他相信了她的話,斯文内斂一時蕩然無存。狂喜的湯淺摩挲雙手,又不知所措地抓了抓臉,快步走向巨幅油畫,仰望畫中那列火車。“天啊!畫完了!已經完成了!我一直想畫完這張畫!我已經畫了很多年了,中途還重畫了兩次,總是因為各種原因擱置而完不成……”他變得健談起來,眼角泛出了點淚光,“十年了,終于啊……”

緑覺得他的反應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他自己完成的畫怎麼延遲到現在才激動呢?好像它是從天而降的似的。她忍不住問:“我不說的話,你沒發現畫完了嗎?這是什麼時候畫完的啊?”快樂戛然而止,湯淺像被人狠狠擰了一把,擡頭紋迷惘地皺起:“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來着?我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嗎?”

湯淺還在絞盡腦汁回憶,緑已經想要離開了。她發現一幅畫旁邊有一扇不起眼的側門通往屋外。推開門,一大堆密集地挂在綠葉之中的明黃色小果實活潑地躍入眼簾。緑從未見過這樣的果樹,那清新明媚的色彩叫人很難不喜歡。

湯淺也走進果樹林,向她介紹:“那是檸檬樹。我年輕時在西洋留學遊曆過,在意大利的索倫托常能見到這種美麗的樹。很賞心悅目吧?我最懷念的景色。每一顆果子從綠到黃,像凝聚了陽光而逐漸成熟。但陽光的味道不甜,它們很酸。本地人會拿來做成不同的料理和點心,都是日本吃不到的風味。呵呵,要嘗嘗看嗎?”他摘下了兩顆,放到了緑手中,“收下吧,就算是個紀念了。”

緑将檸檬放在鼻子下,細嗅出一點清爽的淡香。她問:“紀念什麼?”

湯淺聳了聳肩膀:“遇到畫中人,可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的。”

緑把果子放進袖子裡:“謝謝,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裡?”

“夢的盡頭。”如果不能求死,那就試試其他辦法吧,緑打算。

“但這裡不是夢,是現實的世界。”

“那我就去世界的盡頭。”緑無意糾正湯淺,“我要怎麼出去呢?”她想問現在所處的地點,忽然又覺得夢的地理是沒有意義的。

“你要去哪裡?”湯淺又重複了一遍。緑明白了:“我要有具體想去的地方才能離開嗎?”

“我想,你要不要去那邊看看?”湯淺所指之處的檸檬樹紛紛扭一扭讓開了,開辟出一條長得望不見盡頭的平底橋。“橋的另一端是什麼地方?”緑問,她想那是湯淺為她指的路,興許他會有些緣由。他卻表示不清楚,“總歸是條路,去看看也無妨。”他答道。

緑别無選擇,遲疑地走了上去。湯淺站在檸檬樹中間與她揮别。她獨自走了很久,也許隻有十分鐘,也許有幾個小時。夢裡的時間流逝并不是勻速的,至少緑的感受如此。她沒有去留意橋下是不是有河,所以也許橋下的地方在她心裡不存在,便什麼都沒有。草履在木闆橋上發出寂寞又單調的踢踏聲,餘光裡兩邊是空茫的荒野,她隻顧前進,腦海裡也是空空的。突然,一陣急促的木屐敲擊聲從背後追上來又超過了她,兩個小女孩跑到了她前面。一個穿藍衣裳,一個穿紅衣裳。她們拉起她的手邊跑邊嬉笑:“快點!快點!”

“怎麼了?你們認識我嗎?”緑迷惑地問,孩子們笑而不語。她們拉着她跑到了橋的盡頭,來到一座熱鬧的古樸城鎮。緑立馬就發現了不同:街上的男男女女梳着如今已不常見的發型——島田髻和各式各樣的月代頭。電線杆和路燈沒有普及到這邊。兩個人擡着緑隻在書裡看過的駕籠,腳步飛快,從她們身邊跑過。這種不舒服的小轎子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淘汰,如今流行的是人力車。

“沒什麼好看的!快點!過來過來!”藍衣裳催促她,硬要拉着她繼續跑。緑徹底被搞糊塗了:“你們到底要帶我去哪啊?”

“帶你去他那裡,不要讓那個人久等,嘻嘻~”紅衣裳搖晃她的手。

“誰啊?”

“你馬上會知道了!”孩子們賣了個關子。她們跑過小街的兩個轉角,差點撞到拉貨的闆車。出了街,路過一個草地裡的地藏菩薩,孩子們拽着她來到一座年久失修的小神社。紅衣裳松開她的手,搶先繞到神社後面大呼小叫:“武士大人,我們把她帶來啦!”

武士?這是還有武士的年代嗎?幕府還在嗎?緑思忖。藍衣裳也領她繞過去,驕傲地朝那個從台階上站起來的人舉起緑的手,表示任務圓滿完成。那人逆光而立,打扮與本地人不同,一身形制接近诘襟的深色制服,披着一件漸變的羽織。他帶着表揚意味地摸了摸紅衣裳的頭,笑看緑被吓了一跳的模樣。

“原來你在這啊!煉獄先生。你怎麼會在這?是你讓她們來找我的?”

“是的,我和她們約好了,如果能幫我找到你會有酬謝。”煉獄話音剛落,兩個孩子向他伸出了小手。他突然犯了難,因為發現自己并沒有什麼好玩或好吃的東西能給她們。孩子們的小嘴失望地撇下來了。緑見狀,趕忙從和服袖子裡掏出那兩隻黃澄澄的檸檬放到她們手中,替煉獄解了圍。

“沒見過的果子耶!”紅衣裳和藍衣裳對新鮮事物很滿意,珍惜地嗅個不停,咯咯傻笑。緑用哄孩子的語氣對她們胡謅道:“這是陽光的果實,别處都沒有的。拿去供奉起來會有好運。”

“真的假的?”煉獄也覺得稀奇。緑笑容恬靜,腹黑的眼神沉默地告訴他:假的。盡管被忽悠了,兩個孩子的快樂卻是貨真價實的。在她們捧着檸檬在一邊小聲聊天和竊喜時,緑得以和煉獄交談。

“反複夢見你,真讓人難為情啊。”

“這有什麼,我答應過你,會一直陪着你。”

“原來你還記得……不對,是我記得。”

“我也記得。”

“好了,先說正事吧。現在還不清楚鬼的計策是什麼,在我剛醒的時候,它的同夥拿着刺針和麻繩,說差點就能刺破我的核,讓我變成廢人。不是斷手斷腳,而是刺破所謂的‘核’就會變成廢人,不知道她說的‘核’是什麼?也不知道和做夢的血鬼術有什麼關聯。我以為它是想趁我睡着對我下殺手,可是事情好像沒有那麼簡單。他們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而是大費周章地先做夢呢?”

煉獄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廢人……夢……我有一個猜想,那個人說的‘核’,就在夢裡。”

“核在夢裡?”緑覺得太抽象,一時難以理解。

“隻是我的猜想。有一種非常稀少罕見的血鬼術,是影響甚至是操控人的精神。因為大多數鬼智力低下,有血鬼術的不多,能用這種高難度血鬼術的鬼就更少了。不是有一種說法嗎?受了打擊一蹶不振的人,會被說成了廢物。那個人所說的‘廢人’,會不會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有可能!但一定不至于此。鬼想要讓我們變成的廢人,肯定不是意志消沉那麼簡單,是喪失行動力、再也醒不過來?什麼東西這麼厲害?我們的頭腦裡居然有這樣的東西嗎?而且還是靠夢來接觸?”捧着自己腦袋的緑剛稍微明了一點,又開始糊塗起來,隻好自我說服,“雖然覺得很扯,但要是沒有想象力的話,就有可能會錯過真相呢,這是我這些年獵鬼的一點心得……”

煉獄也贊同道:“是啊!必須承認,鬼的血鬼術都是很有想象力的技能,不跟上它們的思路、不理解背後的原理就很難打敗它們。”

“啊,可我們還是不知道核在哪、怎麼破壞,也就不清楚該怎麼保護核了。最重要的是,我得醒過來才能殺了它!我現在在睡覺,随時都會死掉啊!”緑十分苦惱,即便對現狀有了一個猜測,亟待解決的問題還是沒有辦法。她看向煉獄的日輪刀,他卻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戒備地按住了刀柄防止被搶。

緑隻好作罷,突然想起來:“天!我的刀!”自從在火車上被乘客搶走,她的刀就再沒出現過了。緑急得來回踱步:“你說我能夢一把刀出來嗎?我連你都能夢出來怎麼就夢不出一把刀呢!可惡!”

煉獄冷靜地看她焦急:“如果這不是你的夢呢?”

像有人關掉了她身上的開關,緑僵在原地,一寸一寸地扭頭看向煉獄:“……不是我在做夢?”并非毫無可能,畢竟周遭的一切不太像她所熟悉的明治時代。古舊的環境是陌生的,就像她也不熟悉西洋的房間和油畫,什麼意大利的檸檬樹更是從未見過,卻能清晰地夢出來,如果這是别人的記憶就合理了。緑不知曉的是,這不是個别人的夢境,而是一場共同的夢,是魇夢最危險的血鬼術——“蛛網之夢”。八節車廂,共一百九十八名乘客的夢境連綴、嵌套在一起,當中哪怕隻有一人不醒,所有人都無法回到現實。操控術式的鬼也在夢中,承擔着相同的風險。謹慎的它許久沒有親自進入人類的夢了,但由于信不過人類,它決定自己來破壞劍士的核,以絕後患。

尚被蒙在鼓裡的緑苦惱地問:“那這是誰的夢呢?我要怎麼走出别人的夢呢?”她走向那兩個在一旁玩耍的孩子,彎下腰向她們詢問:“小妹妹,你們知道哪裡有河或者池塘嗎能帶我去嗎?”

“你又要做什麼?”煉獄嚴肅地問,“你該不會想要跳河吧?不行!你怎麼能當着孩子的面跳河!”

“我不會在她們面前跳的啦!”緑下意識反駁,心想我會支開她們再跳河。煉獄抓住她的胳膊,好像她下一秒就要跑去河邊了:“一個人也不行,我會監督你不亂來。再說了,夢裡的河和現實的河說不定不一樣!”

——啊,在夢裡尋死怎麼這麼難,煉獄先生還老是阻撓我。我也真是,每次都狠不下心跟他反着來……

緑恨鐵不成鋼,對煉獄阻撓恨不起來,隻能恨自己心太軟:“再拖拖拉拉下去,更醒不過來了!”

“姐姐難不成是在做夢嗎?我可以帶姐姐去河邊。”紅衣裳牽起了她的手,甜甜地笑道。旁邊的藍衣裳卻用看瘋瘋傻傻的人的眼神看着緑,害怕地往紅衣裳身邊靠,拉了拉夥伴的袖子嘟哝:“不要啦,小楓,這個人怪怪的……”

“拜托你了,小妹妹。你叫小楓是嗎?我叫緑,請多指教。”

“嗯!我是小楓,這是我的好朋友小穗!”小楓抓住小穗的手,“我帶你們去河上。”話音剛落,破神社消失了。緑感覺到腳下一晃,他們幾個竟在須臾間站在了河上的小木船上。不穩當的木船搖晃了幾下,他們差點摔了。船在大河上打着旋漂流,孩子們趴在船沿邊,尖叫聲中除了驚吓外還有興奮,似乎覺得很好玩。

“哇!太突然了吧!”緑手忙腳亂地去抓住船尾上的橹,好一番忙亂後終于穩住了船,可以順利前進了。

“你還會劃船啊!”煉獄意想不到地說,同時讓兩個小孩在位置上坐好。

“生活所迫。”緑邊搖橹邊謙虛地說。第一次劃船是幾年前勘察下弦之叁悟的老巢,之後偶爾也會需要,想不到夢裡也派得上用場。但是他們要去哪裡呢?河流不給緑迷茫的機會,它開始躁動起來,掀起了高高的浪花。

“怎麼了?剛剛還很平靜的!”緑恐慌起來,她的駕船技術僅僅是三腳貓功夫,想要在激流中駕駛根本不夠。河流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膽怯,更加猖狂地興風作浪,直到把整條船推翻。四個人全掉進河裡,隻有緑一人把頭紮出水面呼吸。她猛然意識到——他們都不會遊泳。她紮回水裡,把小楓和煉獄依次拖到翻船邊讓他們抱着,又倒回去尋找小穗。

深深的河底吞噬了日光,昏暗的水底長滿了雜亂的水草,沉澱了亂七八糟的東西。藍衣裳的小穗正往那沉,緑朝她遊去,托住她的兩臂往上劃。水下太暗了,以至于她都沒發覺小穗的變化,隻覺得小穗比看起來得要沉,還以為是水壓的緣故。她奮力遊回岸上。在緑爬上岸前,煉獄已經推着船靠了岸,和小楓在岸邊等她們了。

“小穗!小穗變成老婆婆了!”小楓大喊一聲跑過來看緑懷抱中的人。緑低頭一看,懷中的藍衣裳包裹的,哪還有什麼小女孩,竟是一個孱弱的老妪。她坐在碎石地上,虛弱地咳嗽,努力把水咳出來。緑和煉獄震驚地看小楓給小穗拍背,一次落水竟讓一個小孩子蒼老了至少六十歲。穗吐出了些水,勉強平複些後,擡手讓小楓不要再拍她。老人用顫巍巍的哭腔低聲念叨:“我想起來了,我都想起來了……”

“這是夢,我在做夢,夢回了小時候。”她抓住了緑的手哭訴道,“我已經知道自己在做夢了,我要醒過來!”

“老婆婆,您别激動。得想辦法不能着涼——”煉獄半蹲在她身邊,老婆婆激動地一揮手:“哎唷!夢裡是不會着涼的!”

“緑姑娘,你說得對,我們都要醒過來。我剛剛還想繼續做夢,還怕你呢!可是掉進水裡後,我以為要死了,就一下全想起來了。”穗婆婆轉頭摸了摸小楓的臉,“你還在等我呢。小楓,不能讓你久等了啊。”

“我和小楓在同一年秋天出生,從我記事起,我們就是朋友了。我們一起長大,還在同一年出嫁,做了幾十年鄰居,一起看着我們的孩子長大。我的大女兒嫁給了小楓的侄子。直到十多年前,小楓随小兒子一家搬去了神戶,我還住在東京。雖然見面少了,可我們的信沒有斷過。”

“小楓今年生病了。本來我們老人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在身上,可是孩子們說小楓最近連吃飯都很困難,我就突然,好想見她,越快越好。我趕着兒子買去關西的票,明早換乘去大阪,在大阪換乘去神戶。雖然夜間長途的旅行對七十幾歲的老婆子來說很吃力,但是我真的好怕來不及,一刻也不想耽誤見小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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