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快點醒來不行呢。”
刹那間,緑忽然對穗有了模糊的印象。她所闖進的某一節車廂時,好像看到了一個光頭男人護住了一個老太太,就是湯淺先生和穗婆婆!他們居然是母子。小楓懵懵懂懂地聽着穗婆婆的話,憂心忡忡地問:“小穗要去哪?我就在這裡呀,你還要去哪?”
年邁的老人溫柔地笑了,輕聲安慰她:“不用難過,小楓,我隻是要醒過來去見你。你這會還小,接下來幾十年,我們還會在一起,變成大姑娘和歐巴桑的噢。小小的小楓,好可愛唷。”
“沒想到,會做我們都還是孩子的夢啊。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大步走路、想跑就跑了,不用怕摔,關節也不會痛。想站起來的時候,也不用等僵硬的膝蓋緩過來。真好啊,年輕真好啊。真是個,不錯的夢啊。可是如果我一直沉溺在過去的夢裡的話,就會錯過小楓了。那可不行啊。”穗婆婆也朝着緑和煉獄一笑,慢吞吞地掏出緑送給她的檸檬,塞回給她。
“你們不是普通人吧?可以幫幫我嗎?緑姑娘,這是你送我的好運果實,我送還給你好嗎?我可能也幫不上你什麼,就把這好運給你吧,你需要很多的好運。”
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醒過來。跪坐在一邊的緑不知所措,她握着檸檬痛下必醒的決心,檸檬圓潤的手感變硬了,變成了一塊大小趁手的石頭。
非常适合拿來砸人的大小。
她沒多想,直接往自己腦門上砸,一下、又一下,破了洞的腦袋在衆人的驚呼中血流如注。這下該醒了吧?在昏厥前她最後瞥了一眼煉獄心急如焚的臉,合上了眼睛。
昏昏沉沉中,穗婆婆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姑娘,武士大人說得沒錯,你胡來起來真吓人。”
——什麼?
緑再睜開眼,煉獄、穗婆婆和小楓的臉懸在她面前。河水滔滔流逝,他們還在河邊。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結果根本沒醒過來。這下,緑心裡難堪得更想死了。她不由自主捂住發燙的臉,觸碰到本該有傷口的地方時發現,那裡已經愈合。煉獄抓開了她擋臉的手教訓道:“都說了讓你别這樣了!”
緑一骨碌坐起來,氣鼓鼓地頂嘴:“那還能怎麼辦啊!一點進展都沒有!”穗婆婆橫插進來打斷他們:“啊啦啊啦,好好說話,不可以吵架。”
“我們沒有吵架!”緑和煉獄異口同聲地大聲說,那股兇煞的氣勢把小楓吓得直往婆婆身後躲。穗婆婆摟住小貓似的小楓,向二人勸道:“你們要不把情況告訴我們吧,俗話說,三個人湊一塊也能有文殊菩薩的智慧嗎?大家一起想辦法嘛。”
緑和煉獄對視一眼,前者因為一絲賭氣的情緒立馬撇開視線,後者無可奈何地開口:“婆婆,這個世界是有鬼的……”
緑忿忿插話:“你要從那麼大的背景開始講起嗎?”
“既然決定要讓婆婆幫忙,就要讓她們了解清楚事情全貌。”煉獄平和地回答。緑默默聽他簡述完人鬼的曆史,便接起了無限列車事件的起始:“無限列車也有鬼出沒,所以我從今天起開始調查。這是一隻會催眠的鬼,也是十二鬼月之一。它會與人勾結,讓人做夢。我猜它會派它的幫手進入夢裡,通過破壞一種叫‘核’的東西來摧殘人類。我除了醒不過來,也不清楚‘核’具體是什麼,以及在什麼位置。我和它交手了幾次,但對它了解得還不夠。婆婆,您是姓湯淺麼?我方才還路過了您兒子的夢,檸檬是他送給我的。”
“你見過他啦?我是姓湯淺沒錯。難怪我覺得這果子有點眼熟,我兒子回國後還畫過來着……也就是說,我們大家的夢都連在了一起,大家都可以跑進别人的夢咯?”
“嗯,大概是的。”緑點了點頭。
“那鬼會不會也在夢裡呢?死人應該是不會做夢的吧?我們還能做夢,就說明我們還活着。弄不好它也進來了。”穗婆婆說。
“進來破壞我們的核?!”緑悚然一驚,竟忽略了這種可能,“是了,它是說過人類不可靠,要親自動手……”
“如果是這樣,形勢未必對我們不利了!”煉獄恍然大悟,“鬼也在做夢?那我們去破壞它的核不就好了?然後大家都能醒過來了!”
緑愣了幾秒,猛地站起來,喜不自勝道:“沒錯!我們可以試試找出鬼的夢和鬼的核!天啊!婆婆你說得對!三個人總比一個人強!那趕緊出發吧!”
“火車上少說也有一兩百人吧,那我們可能會穿過一兩百個夢境啊!”煉獄也為意外的發現而激動,補充道,“像西遊記一樣,曆經九九八十一難!”
夢的數量之多、範圍之廣立刻給緑澆了一盆冷水,也許不等他們找到,鬼就先殺死她了。她急不可耐地想要出發:“還九九八十一難,我都要急死啦!你還這麼開心!”他們準備把穗婆婆扶起來,她幹脆地回絕了,表示自己現在身輕如燕,還希望能和他們一起上路,也為找到解決辦法出些力:“放心吧,孩子們,我和小楓會見機行事,不會給你們拖後腿的。”
“好吧,我們四個人一塊走,真和西遊記一樣了。”緑開着玩笑算是答應。目的地該是哪呢?穗婆婆和小楓好像一點也不迷茫,她們往遠離河流的平原走去。穗婆婆确實如她所言,和小楓手拉手,腳步輕快地走在緑和煉獄前方。她們快樂地唱着簡單的兒歌,緑幾乎要以為他們真的是在郊遊的路上。
“肥皂泡泡飛走了一直飛到屋頂上~
一直飛到屋頂上 破碎後就消失了~
誕生出來沒多久破碎後就消失了~
風兒風兒吹呀吹肥皂泡泡飛走了~”
有穗婆婆和小楓兩個沒心沒肺的人在前,緑想繃緊神經都難。天空飄下雨點時,她們去菜田裡摘蜂鬥菜葉遮雨。緑對身邊的煉獄微笑道:“抛開其他不說,煉獄先生,其實我還挺高興能再有機會和你一起行動的。我們很久沒有一塊了,真懷念啊。”
“是嗎?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煉獄也跳進田裡,挑了一棵蜂鬥菜折下給她。兩米高、葉片寬大的蜂鬥菜像一把巨大的傘,足夠遮人。緑接過蜂鬥菜,笑盈盈地不予否認。菜葉被雨點打得一蹦一跳,正如她的心一樣。她握緊菜莖,鼓起勇氣問道:“對了,作為繼子來說,你覺得我做得怎麼樣呢?”
“作為繼子而言,我想你很快會超過我。”煉獄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正在給自己折蜂鬥菜,傘蓋般的葉子遮住了他的臉,緑看不見他的表情。他的語氣是铿锵堅定的,不摻雜虛僞的敷衍,好像能看見他灼灼的目光透過葉子在注視她。
得到了從未設想的回答,緑驚喜萬分,訝異到說不出話來。幸福的喜悅之餘帶着一點自嘲,她認識到自己想從他那裡索要一句稱贊的私心。但無論真假,小小的私心得到了滿足,她便很高興了。小楓唱起了小熊在雨天捉魚的歌謠。他們在一首又一首的歌謠中,不知疲倦地走過了甯靜祥和的鄉村,走過了熙熙攘攘的城鎮,走過了蒼翠的山林和廣袤的平原,走過了晴天和雨天。他們在朝陽中行走,也與月光和露珠相伴。有時他們會駐足與旁人交談,有時不等他們主動開口,就被卷進夢境主人的故事裡,兜兜轉轉半天才能脫身。當天空從夢幻的淺藍,變成粉紅漸變至淡黃時,一行人來到了一座西式莊園的雕花鐵門前。
“好漂亮的大房子!”小楓對有白色尖塔的塔樓贊不絕口。他們還未走進,鐵門便自動打開,好像有幽靈在歡迎他們。一名低調的使者悄無聲息地出現,鞠躬請衆人随他而去。穿過綠絨絨的草坪和象牙色的石闆台階,使者領他們走進裝潢富麗堂皇的前廳,一個穿着黑西裝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走出來。天鵝絨簾子後面,有位個頭和他相當的少女徐徐轉了出來。
“歡迎你們!遠道而來的客人!初次見面,我是咲太,這是舍妹悠子,請多指教。”少年用浮誇昂揚的語氣大聲說,做出十足的派頭。少女慵懶地柔柔一笑,小聲附和:“歡迎。”
約摸十四五歲的兩個人的長相和體型宛如用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短圓的臉上都是細挑的眉,肥圓的小嘴和小而微微後縮的下巴。眼神與神态卻天差地别。咲太顧盼神飛,流露出一股自信機靈的勁頭。悠子睡不醒似的半垂眼,别有一番古典溫婉的風韻。兩個人都穿着裁剪得體的洋裝,妹妹絲綢襯衫上的精緻蕾絲讓小楓看得眼睛都直了。兄妹二人邀請他們進去喝茶,緑卻躊躇了。
“怎麼了?”煉獄問。見她面有疑慮,他也停下腳步,而婆婆和小楓已經随他們去會客室了。
“不知道,就是覺得這裡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但是說不上哪裡不對勁。”她環顧屋内,燈火明亮,發現不出端倪,可靜谧中有種詭異的不和諧感。
“那不進去了,我們走吧。”煉獄相信緑的感受,掉頭就要離開。緑伸手攔住他:“等等,先看看情況也無妨。順其自然才能更快走出一個夢,反抗的話則會越陷越深,我們一路走來,不是已經有教訓了嗎?”
他們也來到會客室,橢圓形的長桌上已經擺好了紅茶和點心。煉獄和咲太聊起了旅行的趣事,聊得熱火朝天。緑心不在焉地飲茶,偶然注意到會客室一側的落地窗外天色漸暗。
“要下大雨了。”悠子漫不經心地說,她始終沒有向窗外投去一眼。西裝筆挺的管家如黑影飄過,點亮了水晶吊燈,屋内頓時锃亮。緑再次望向窗外,這個無意之舉撞破了這裡的怪異之處:屋内外的明暗對比使落地窗的玻璃照出了會客室的情景——緑等人的位置沒有變化,但那對兄妹卻是相反。不,不是相反那麼簡單,咲太的位置坐着一個打扮與悠子不同的少女,悠子的位置則坐着一個無精打采的少年。緑悄悄眨了眨眼,想将玻璃上的人看得更清楚些。咲太突然沖她發話了,似乎有些惱羞成怒:“你在看什麼?”
緑直視他問:“你是誰?”
“無禮!”咲太怒喝一聲,斥責道,“原見你們風塵仆仆,想稍微招待一番,不料對主人家這麼失禮!”
“我無意冒犯,請原諒。那我們就不再叨擾了,這就告辭。謝謝你們的招待。”如坐針氈的緑抓住機會站起來,不想繼續待了,向同伴眼神示意,其他人心照不宣,紛紛起身。與咲太的火爆相反,悠子淡然地放下茶杯,輕聲細語:“為什麼要發這麼大火呢?姐姐。”她末尾的稱呼讓原本要退場的人都停下腳步。
“笨蛋!不要叫我姐姐!你怎麼反應還是這麼慢!”
“抱歉,我隻是習慣叫你姐姐了,一時半會改不過來。”
“都說了不要叫姐姐了!”
“好的,咲良哥哥。”悠子冷淡地挑釁,咲太再一次炸開鍋:“不許叫我咲良!你小子就是故意的!”悠子斜眼瞟了她一眼,譏諷道:“多不得體的措辭啊,這不是淑女該有的行為。”
“是他們在做夢。”穗婆婆小聲地對緑和煉獄說,“姐姐想做哥哥,弟弟想做妹妹。”悠子聽見了穗婆婆的耳語,平靜地糾正:“也不是非要做妹妹不可,我隻是不想出國而已,做女孩的話就不用出國了。”
“是不是女孩子跟出國有什麼關系?”煉獄不解。
“很簡單的關系啊,有錢人家的男孩要被送出國讀書,女孩讀國内的女校就夠啦。”穗婆婆說。
“是啊,所以這麼好的機會,你不想要,我想要啊!你又不喜歡讀書,你小時候的作業還是我寫的!我們是雙胞胎,就因為性别不同,你可以出國留學,我就要待在家裡待嫁。真不公平,明明我也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啊!我也想去學機械工程,不想隻做什麼高雅太太啊!”咲太發完脾氣要走,悠子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大家都說,我們還在媽媽的肚子裡的時候,就弄錯了性别。我覺得他們說得對,你也是這麼想的對吧?我最懂你的痛處了,所以我才會變成咲太哥哥的妹妹。我不是故意要搶走你想要的人生,你不要遷怒于我。我和你不一樣,我腦袋不靈光又不愛用功,就喜歡遊手好閑,姐姐你最了解我了不是嗎?”
“你想表達什麼?”咲太傲氣十足地睥睨妹妹,或者說弟弟。悠子握住了他的手,溫柔又不失谄媚地說:“想表達姐你别怪我的意思,我們應該團結才對呀。要怪,就怪要破壞我們的夢想的人。”
她對緑綻放了一個陰險的微笑。緑毛骨悚然,後悔聽别人争執耽誤了時間,拔腿就要撤退。但為時已晚,緊閉的門縫裡滲進大團黑影,将四人緊緊包裹。緑艱難轉身,朝那對雙胞胎大喊:“咲良,光做夢有意義嗎?你在夢裡也去不到真正的國外,也學不到真正的知識。這裡都是假的!”
那個站在房間另一端的黑衣少年悲哀地回答:“回去了也不會有轉機,你對我的處境又了解什麼呢?請不要再妨礙我了,這裡是我們的地盤。”他擡手示意,黑影裡發出清脆一響,緑低頭發現自己的手腕竟被拷上了手铐。黑影厲聲呵斥:“明日緑,你涉嫌故意殺人,現在我們将依法對你進行逮捕。”
“什——!”緑的聲音發出一半就被黑影捂住了。煉獄和穗婆婆要撲過來解救她,但都被黑影纏住。原來她之所以會感到不舒服,是因為夢境的主人們從開始就對她、對他們都抱有淡淡的敵意。在錯愕的淩亂中,黑暗入侵了她的視野,吞噬了她的意識。
(二)
“開庭!”
一聲槌子敲擊的爆響驚醒了緑。她顫了一下,瞪大眼睛,一滴汗從額頭順着臉頰滑落,此刻她被傳送到了被告席上,困在圍欄裡。法庭不同尋常,唯一的一束光源在她頭頂,周遭的一切隐匿在昏暗之中。緑像站在舞台之上,看不清觀衆席。在她對面,小小的高台影影綽綽,三位法官就在那之上。不核對當事人身份,不宣布案由和審判人員名單,也不告知相關權利,直接由公訴人宣讀起訴書,宣讀内容大緻如下:被告明日緑,被控告于六月二日晚在無限列車殺害該車檢票員,涉嫌故意殺人,本庭将審理此案。
“被告,你對起訴書指控有無異議?”
“有異議!”她的聲音立刻被掐滅了。
這恐怕是每一個鬼殺隊劍士都擔心的事情,現在在緑身上應驗了,并且不會有人幫她斡旋。煉獄、穗婆婆和小楓都不見了。高壓的環境難免令她心生畏懼。沉重的手铐壓在手腕上,背上的冷汗濕透了緑貼身的襦絆。沒人對她進行發問,她不被允許再開口,必須保持緘默。緑從未經曆過庭審,根本不知道一場真實的庭審該是什麼流程,自然也不會知道這場庭審的程序有多不合規。法官讓檢方出示相關物證。怎麼會有證物呢?緑心想,她的刀早就不知所蹤了,所以——
白色刀柄、镂空葵形刀镡、藍綠色的刀刃,毋庸置疑,黑色人影取出來的長刀是她丢失的日輪刀。
“此乃被告行兇的作案工具。”檢方高舉長刀,好讓法官與陪審看清,“被告,你當晚是否持此刀進入了一等車廂?”
“是……”緑無法撒謊。
“法官閣下,被告持刀行兇,在場有二十三名證人可作證,我申請傳喚證人。”檢方說。法官批準了檢方的請求。一個接一個衣冠楚楚的證人依次走上證人席接受詢問,無一例外,他們全都信誓旦旦地宣稱親眼目睹明日緑當場殺害了檢票員,并且是砍下了他的頭顱。證人發言完畢後,後方的旁聽席發出一陣噓聲,暗藏幸災樂禍的嚼舌根。
終于到了被告自行辯護時間,緑一能夠說話,就大聲反對對她的控訴:“六月二日晚上,我的确登上了列車,并持刀進入了一等車廂,但我沒有殺人!因為檢票員根本就不是人!為什麼你們不調查屍體?你們查不到的,因為它的屍體早就消失了!那是非人之物。你們不能給我定殺人的罪,我是無罪的!”
場下一片嘩然,法官不得不敲槌要求保持肅靜。檢方起立發言:“有二十三人可以作證。”
“先生,我的确砍下了檢票員的頭顱,但檢票員并非人類,您查過檢票員的身份了嗎?我隻聽到諸位介紹了我和證人,沒有介紹過受害人的身份,是因為它根本就沒有具體的人類身份吧?所以它不受法律的保護,我的行為也就不構成任何罪行!”
電光火石間,急于脫罪的緑忽然有了新的想法:如果被判了性質惡劣的殺人罪,極有可能會被判死刑吧?那麼,她不就能去死了嗎?也許會醒過來,也許能進入到更深的夢境,說不定能找到鬼的核?
——要讓我保護的人來判我的罪,然後殺死我……
“檢方,請出示受害人的信息。”法官毫無感情地要求。檢方打開厚厚的資料冊宣讀:“受害人池尾惣助,男,三十二歲,擔任無限列車檢票員。在事發當晚正常值班……”緑聽不進他後續念了什麼,她清楚又有一次死亡擺在她面前,這些人隻是想審判她、給她定罪而已。
念完冗長材料的檢方最後和“嘭”地合上厚厚的本子,聲音呆闆地總結道:“綜上,我方認為被告的犯罪事實确鑿,性質十分惡劣,影響十分深遠,應當予以定罪量刑。請法官閣下裁決!”
全場凝神屏氣,等候最後的審判。三位法官的沉默是一場針對緑的淩遲,她被緘默千刀萬剮。衆人翹首以盼法官最後的定論,但高台之上權威象征不急着做定論。他冷冰冰地問:“被告,你是否認罪?”
緑垂下眼眸,内心激烈掙紮。
——當然不認罪!我殺的是鬼,我在保護人類,為什麼要按殺人來給我定罪?被自己所保護的人否定和抹殺,這是背叛!我被自己保護的人背叛了!難不成連我也要否定自己的作為嗎?
——認罪吧,為了大局考慮,我死了才有可能突破僵局,才有可能扭轉局面!
——扭轉什麼局面?還要繼續為了保護這些人而努力嗎?
——不,我是有罪的!我犯下了傲慢的罪行,鬼也是生命,鬼甚至曾經是人。因為我輕易奪取了那麼多生命,所以現在我已經沒有哭訴的資格了。為了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多數人的生存和幸福而犧牲了他者的生存,也是要承擔起責任的嗎?我喪失了對生命的敬畏,麻木不仁,如今是時候要承受報應了。
悲怆滿心流淌。緑仰頭,刺眼的白光照得眼睛好痛。
——報應該以這種方式降臨嗎?如果鬼的生命也是值得敬畏的,如果“倫理”是以“審判”的方式為鬼“複仇”,那我現在被人草草地處死,不也是踐踏我的性命嗎?他們要打着“尊重生命”的旗号來剝奪我的生命嗎?
“被告,回答法官的問題!”有人催促她回答。緑很委屈,又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委屈。頭腦裡響起了一個哆嗦的男聲,像在哄孩子:“不怕啊,咱們要堅強點、堅強點。”
那句話像一句咒語,全程沒有掉一滴眼淚的緑第一次感到鼻子酸。她擡起手拷,右手安慰似地包住左手,拇指指尖抵住下巴,焦灼地反複默念那句話,堅強點、堅強點……
——忍忍就好了。
她開口了,聲音微微發抖:“我——”
“無罪!”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吼如霹靂把黑暗撕開一道口子,旁聽席上的暗影亂作一團。熊熊烈火以不可抵擋之勢沖進法庭,飛騰而來的“炎之呼吸,伍之型·炎虎”踏破了被告席的木欄,“咬”碎了緑的手铐。煉獄将她擋在身後,護着她往外狂奔,一邊揮砍前來阻撓的暗影一邊對她說:“你是無罪的!不管他們給你安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罪名,我都不能看着你去死!我會保護你!走!”
熟悉的馬尾在她前面急切地搖晃,那個人正在拼命努力。緑不害怕了,也不猶豫了。她也想要為了他而努力。
“煉獄先生,謝謝你。”
“我認罪。”
煉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随着罪行的承認,高台的法官輕輕一敲法槌,刑罰便化作一道閃電狀的利箭從後方貫穿了她的胸膛。利箭的白光照亮了他的驚恐,也照亮了她的視死如歸。
(三)
緑第三次睜開眼睛,便知道自己賭赢了。
現在她身處的境界,是她集結過往全部人生都想象不出來的、令人惡心反胃的地方。這個奇怪的空間深邃幽黑,遍地紫紅色的細長肉瘤在招手,一隻用各種肢體東拼西湊出來的怪物趴在不遠處,凝視着外來者。怪物有一座小山那麼龐大,後腿似蜥蜴,前腿像馬蹄,,下半截的褐色皮膚在冒出粘稠的膿液,脊椎處一節節灰白色骨刺突出皮膚,長脖子上布滿顆粒狀的鱗片。那條像天鵝那樣細長的脖頸上生了一顆長發的人類頭顱,一縷縷紫紅色的頭發是觸手般的肉瘤,人頭裂開巨口,伸出舌頭,舌尖上長了一截人類的上半身。它隻有胸口以上的部位,容貌雌雄莫辨。舌尖上的“人”伸出雙手,輕輕愛撫一顆浮在空中的球體。
球體表面散發微光,内核卻是發黑的。緑走進怪物,舌尖上的“人”,和下弦之壹有酷似的容貌。緑有種直覺,它手裡的球體就是鬼的“核”,但她手無寸鐵,沒有可以破壞的工具。正因如此,怪物并沒有将她放在眼裡,隻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眼神充滿輕蔑。也許它覺得她太弱小了,構不成威脅,所以當緑把手貼在核上面時,怪物仍不為所動。
那顆核,居然也有着體溫,摸起來是溫熱光滑的。
“世界上,最美妙的羁絆是什麼?”人頭忽然問她。它自問自答:“是吃和被吃的關系!多麼簡潔而偉大!”它随即又哀泣道:“可我最痛心的,是我做不了食物鍊頂點的存在。”
“頂點又如何?最後還是會被最低端的生物吃掉的。”緑回答它。它的話給了她瘋狂的靈感。
所以趁它放松警惕,她張開嘴開始啃核。
她要把魇夢的精神之核吃掉。
怪物凄厲地嘶鳴起來,人頭要來咬斷她的喉嚨,肉瘤試圖撕扯她的軀體。受到攻擊的緑不肯撒手,依然努力啃咬精神之核,并大口大口吞咽下去。
“住口啊!!”怪物尖叫道,想要将緑撕成碎片,但她已經先将核撕咬爛了。它瀕死的咆哮震耳欲聾,響徹深淵。魇夢的意識被破壞殆盡,蛛網之夢斷裂消失了,緑總算被彈回了現實。
(四)
“哎呀!”緑捂嘴從地上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好在她已經開始淡忘精神之核的口感了,這種記憶還是忘掉比較好。
她從一等車廂的過道裡爬起來。現在全列車的乘客還在昏睡中,但很快他們都會蘇醒。檢票員的遺體已經消失,緑判斷那隻是個分身,本體應該還藏在列車某處。她提刀從頭搜到尾,把八節車廂查了個遍,除了沉睡的乘客,她沒見到任何可疑的對象。
還差車頂沒有查看。她再次爬上車頂,蒸汽濃霧聚散的前方,伫立着兩個身影。一是正在消散成灰燼的魇夢,它已經死了,另一個是——
煉獄杏壽郎。
他一步步慢慢走向呆立在原地的緑,臉上同樣難掩意外的神色。他試探地問:“是你嗎?緑?是你吧?”
她的赤鬼面具沒摘。緑一動不動,由那隻寬大的手輕輕掀去她的鬼面,真面目無處遁形。蒸汽在他們身邊流散,碎發和衣擺在夜風中飛揚,他們的眼瞳在月光中閃爍。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還在做夢嗎?”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明明是我想問的!緑思忖。可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因為還有更要緊的事!
她拉起煉獄的手問:“如果這是夢的話,你願意和我從這裡跳下去嗎?”
“什麼?”
“跳吧,和我一起離開無限列車吧。”
緑不由分說地拽着他跳下了無限列車,跳進了深沉的黑夜裡,跳進了不知名的土地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