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煉獄杏壽郎蹑手蹑腳地拉開門,走進病房。其實他的動作完全不必那麼輕,因為病榻上的人仍無蘇醒迹象,根本不會被進屋的聲響驚動。
緑已經昏迷三周了。
上弦之叁敗北的那個清晨,幸有岡領着醫療隊及時趕來,為他們兩個做了緊急處理,又開車将他們送去了最近的醫院搶救。煉獄不久就穩定下來,緑經曆了手術後又被轉進帝都最好的大醫院。等到确認脫離了危險,他們都轉回了蝶屋觀察和靜養。每位醫生都驚歎兩位劍士非凡的體質,稱換作普通人早就一命嗚呼了。然而,醫術最精湛的醫生也不能肯定地回答為什麼緑的體征已經趨于正常,對疼痛刺激也有些許反應,卻無法蘇醒。在能想到的辦法都嘗試無果後,他們擔心她的大腦也受到損傷,但唯一能做的隻有繼續觀察。
煉獄端詳她沉眠的面孔,現在幾乎看不出病榻上的女孩昔日明豔的光彩。她的眼眶有些發黑,睫毛投下陰影;面色蠟黃,臉頰微微凹陷;原本水潤的薄唇幹得起皮了。她卧床多日,米粒未進,全靠輸液維持,人都消瘦了一圈,病号服也寬松了許多。其實蝶屋的護士已經盡力護理她了,日常保持着幹淨整潔的狀态。盡管傷情有在好轉,但傷勢恢複得還是很慢。
“煉獄先生,你來了。”蝴蝶忍也悄無聲息地走近,和他一同觀察緑。煉獄恢複良好,已經得到了可以适當下床活動的允許,蝴蝶也樂意他來病房看望緑。
“要是能早些醒來,好好補充營養就好了。”蝴蝶忍輕歎,“再不蘇醒,拖得越久越不妙啊。煉獄先生常過來和她說說話吧,她說不定能聽到。”
“真的嗎?”煉獄俯下身子,“緑,你能聽到嗎?你瘦了好多啊,你很久都沒吃東西了。快點醒過來吧!要好好吃飯才能恢複啊!”
她毫無反應。煉獄輕聲問:“你是不是不想醒過來?”
“你在說什麼呢?”蝴蝶聞言皺起眉。
“她說她累了。可能從很久以前就累了。”
“煉獄先生平時給繼子的任務很重嗎?”蝴蝶不解其意。煉獄苦笑了一下權當回答。在蝴蝶走後,他搬了張椅子坐下。能為她做什麼呢?
他安靜地望着她,心中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感受。面前的病容,漸漸與病逝多年的母親慢慢重疊。那些年,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家裡總彌漫着煎藥散發的氣味,她的病情也不見好轉。那天,定期上門的大夫提起藥箱準備離去,年幼的他追到玄關去問他:“大夫,母親卧床已久,我能做什麼?”
不止是照料病人的瑣事,他還想做更多。煉獄記得大夫沉吟一會,扶了扶眼鏡回答:“少爺可以握握令慈的手。要治愈疾病,除了草藥,家人的支持也是一劑良藥。少爺就多陪在夫人身邊,給她力量吧。”
他照辦了。被握住手的母親常報以溫柔一笑:“杏壽郎拉着我,讓我的精神感覺好些了。”
“真的嗎?”他天真又高興地問。
“真的。謝謝你。”
他從回憶裡走出來,輕輕握住被窩裡那隻無力的右手。那隻手是溫涼的,修長的手指和掌心長滿硬硬的老繭,是主人一路曆經磨練的證明。他小心翼翼地摩挲那隻手,皮膚幹燥,關節粗糙,手背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想起蝴蝶的話,她作為繼子,經受住了艱苦的訓練,不僅沒有逃跑,也甚少有怨言。
“緑,你說想休息一下,是要休息多久?不能再睡啦,快點醒過來吧。我有好多話想告訴你,我覺得你也有很多事情沒和我說,你能和我說說嗎?”
得不到反應,煉獄不氣餒。此後住在蝶屋的每天,他都會來看望她,拉着她的手,和她閑聊。
“緑,今天蝶屋來了三個少年,其中一個是那個帶着鬼的劍士竈門炭治郎。他的夥伴是一個戴野豬頭套的少年和一個黃頭發的少年。他們三個雖然受了傷,但很是能鬧……”
“緑,你能聞到嗎?是章魚燒!我托小葵幫我買來的。你不是最喜歡這個了嗎?淋了醬油,撒了很多木魚花,還是熱的,很香噢!你再不醒,我就要吃完咯?”
“緑,那我給你讀讀報紙吧,你每天都會看報的。今天的頭條是……”
“緑!這是不是你在看的書?你看完了嗎?要是你沒看完就好了,這樣你就不知道結局了。那樣會很難受吧?哈哈!千壽郎看書就不喜歡不知道下文,一定要知道結局。那麼我來給你念吧……”
在滔滔不絕的話語傾瀉中,一小時過去了,一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她仍然沒有任何蘇醒的迹象,既不會蹙眉,也不會微笑,始終都是無表情的緘默。薄薄的嘴唇像萎蔫的花,不再綻放笑意。他的目光常常停留在上面,仿佛他能用目光牽絆住這縷若即若離的魂魄,将她留在人間。他從來沒有這樣長久地注視一個人的面孔。她說她愛他——想到這,煉獄的臉頰發燙了——為什麼沒發現朝夕相處的人懷着與他有關的心思呢?煉獄沒法自欺欺人,明明他不是毫無察覺,是自己刻意不去思考情情愛愛的事情。所以極有可能,他的忽略早就傷害了她。
在這段時間,陸續有人前來探望:甘露寺、牧野、藏原、金澤、橘醫生……眼淚汪汪的甘露寺一來便帶了大量水果點心堆在床頭櫃。牧野說話的音量大了些,被藏原推了一把提醒病房裡要安靜。他絮絮叨叨道:“不能再安靜了啊,吵點好啊!得把她吵醒啊!你說是不是嘛炎柱大人?”藏原反駁:“你太聒噪了,吵得人更難受了。”兩人拌了會嘴,就被金澤拖出了病房。“還是不打擾你們休養了,炎柱大人,我們這就走。請多多保重。”他抓住兩個少年的後領,沖煉獄賠着笑離開了。
輪到那位稀客登門時,煉獄吃了一驚。那人是富岡義勇。
“我從來沒聽說你們認識。”煉獄感到稀奇。富岡義勇回避着他的視線點頭:“嗯,小時候認識的,有些年沒見了。”病房裡多了一尊活雕像。富岡惜字如金,探望的過程隻斷斷續續同煉獄聊了幾句。更多的時候是煉獄一人在自問自答,而他默默坐上了一個鐘後告辭了。
“緑,你知道嗎?有很多人關心你。”煉獄對她說。
待病房冷清下來,煉獄仍沒有離開。若不是有人把他趕回去休息,他待在緑的病房的時間會超過在自己房間。除了護士們給她擦身子時他不得不回避,此外他也會幫忙按摩她後背和四肢,防止肌肉萎縮或瘀腫。
蝶屋的女孩勸道:“那個,煉獄先生雖然幫大忙了,但請您自己也要保重身體。”
“沒事的,我在自己房間裡也無事可做。”煉獄笑着搖搖頭,沒有說出後面的話:還不如在這待得安心。
用完餐後,他念給她一本漢詩集,念到“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偶然擡眼一瞧,竟見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淚。他激動地“騰”地站起來,跑到門口大喊一嗓子把人們叫來。但是就算小葵她們緊緊圍在床前耐心地呼喚,注意到眼球在眼皮下顫動,最終還是失望地沒等到她睜眼。
隻是她的眼角接連不斷地沁出一顆又一顆淚珠,像個沒擰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流了一天一夜。他們為她拭去淚水,更換潤濕了大片的枕頭,後來索性墊上一塊枕巾。小護士菜穗憂心忡忡地問:“是做了什麼悲傷的夢嗎?”
人們走後,煉獄默然地用手背蹭了蹭緑濕漉漉的臉頰。她的眼淚讓他意識到,也許自己并不了解她。比起他個人微不足道的懊喪,他更希望自己能給她帶去力量。關于她,他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她是怎麼長大的?為什麼有時她會看起來有些落寞?她的心裡承載了什麼樣的酸楚?有什麼秘密閉鎖在這對眼睑深處?她好像要二十歲了?有的女孩子有父母疼愛,能在女校上學,能坐在咖啡館吃冰淇淋,在一針一線中安穩地縫紉未來。而她從小就舞槍弄棒,不辭風吹日曬的辛勞,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奔波在獵鬼的路途,拼命與鬼搏鬥。
此刻,煉獄不願用什麼“崇高”之類的形容來贊揚她,他隻是純粹地想要憐惜她不曾言說的不易。
——為什麼你要做到這個份上?
再健談的人也有言盡的時候。煉獄無法繼續用稀碎的話語填滿他和她之間的空白,忍不住煩躁郁悒起來。不希望她年輕的生命就此結束,也不希望她繼續在病榻上虛度剩餘的時光。照顧患者的人要更沉得住氣,他從小就懂這個道理。
——耐心,要有耐心!要忍耐!急躁也沒有用!
——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就像母親去世時一樣……
——快好起來吧!你真的不想醒來了嗎?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不要現在就放棄啊!
朝陽潛入房間,正午的暖風吹動紗簾,明亮晃眼的光線漸漸過渡到柔和清淡的昏暗,最後夕陽的餘晖也悄然離去。光陰在守候中流逝,直到蝴蝶和醫生宣布煉獄可以回歸一線時,又過去了一周多。他換回隊服,披上羽織,整理好儀容後再去見她。
“緑,我要走了。我會回來看你的。”
“不,是你該回來了。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窗戶開得太大了,風灌進室内,晚涼襲人,清怡的草木香氣也飄進屋内。他打算将窗關小些,偶然發現西空薄暮降臨。毛絨絨的遠山背後散出一片金色的流光,在山上的雲浪暈染出明媚熱烈的橘黃與茜色,翻卷奔湧成一片壯麗絢爛的晚霞。
“啊,今晚有火燒雲。”
“我看到火燒雲就會想到你,因為眼睛顔色很像啊。”
“坐在濡緣邊,看見庭院裡青翠的草木的時候,也會聯想到你的名字,感覺被你環繞。”
“回來吧。你不是孤身一人,我們在等你。”
“我在等你。”
樹葉沙沙作響,蟬聲寂寥。煉獄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注視着火燒雲,想象那是許久沒見的眸子。時間不早了,該走了,他關好窗戶,轉身迎面對上了那雙燒得晶亮、像噙着淚水似的大眼睛。
這雙眼睛穿透了蒙胧的陰翳,整張臉似乎一下子煥發出了奇異的光彩。她随即微笑起來,笑得虛弱無力,嘴角浮現出一道淺淺的曲線。煉獄恍然大悟,他弄錯了,晚霞是比不過她的眼睛的。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決定:在出聲喊人來之前,他要獨占她向他凝望的這一刻。
(二)
明日緑想長久地睡下去。
身體在上下浮沉,像躺在木闆上,在波浪中飄蕩。她不喜歡漂浮感,暈乎乎的,有點惡心。
天旋地轉的啊,好混亂,好想穩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如願了。身體慢慢沉下去,安定在一塊平坦的地方。她的腳有些不受控地亂蹬幾下,雙手跟着搖擺。後背硬邦邦的,出了些汗,因為空氣悶熱。她再眨眨眼,視野明晰起來。灰色的頂棚看起來十分遙遠,垂落在旁邊的蚊帳紋絲不動,原來她躺在竹席上。
邊上倚着一個阖眼的年輕女人,左胳膊支在枕頭上托住腦袋,右手給她輕扇蒲扇,口中念念有詞。女人在唱歌謠,可她快睡着了,手中的蒲扇敷衍地扇了幾下。音量逐漸變小,詞亂了,調子也走得奇奇怪怪。
“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蓮塘背,種韭菜,韭菜黃,跳上床;床無杆,跌落坑……天龍走忙忙……撞到海龍王……龍王做生日,豬肉豆腐大大粒……月光、月光光,照呀、照四方。請你講涯知呀,哪系涯的故鄉……阿姆講涯知,蓮塘是涯的故鄉……”
喉嚨裡湧起一股想要訴說的沖動,真沖出來後變成了“咿呀!”的哼唧聲。她努力扭動整個身子好仰頭去看女人。細長的柳葉眉無需描畫也是黛色的,似睜非睜的眼有點浮腫。光潔的額頭、高挺的鼻梁和秀氣的唇鋒與她如出一轍。耳畔的水滴形紅墜子随着打瞌睡的腦袋晃動,看起來很有趣。女人的衣袖滑落,露出來一截套着白玉镯的皓腕。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抓不成,正巧蒲扇啪地掉在她臉上。她索性抱住蒲扇,含進嘴裡愉快地啃起來。
啃得正歡,懷裡忽然一空,女人和竹席也不見了。套了布鞋的兩隻小腳長大了些,在空中一搖一晃。緑擡頭往屋外一瞥,方才的夏夜已被大亮的天取代。她坐在高高的木凳子上,腿太短,腳還沾不到地。
“哎!别亂動!”背後響起了一個女孩聲音。後腦勺的頭發被那女孩握在手裡,緑扭頭望向旁邊的鏡子,一個比她高一些的小女孩站在她身後,替她編辮子。從鏡子裡看,那個小姐姐,側顔也和她好像。油亮的麻花辮梳得整齊,鬓邊簪了幾朵小絹花,額頭上搭着短而軟的齊劉海,纖細眉眼低垂下來的神韻酷似竹席上的女人。
發會呆的功夫,她就站在一棵龍眼樹下,仰頭打量着對小不點來說高聳入雲的樹。腳蹬樹根,手摳樹皮試圖往上爬。有人在下面拖舉起她的小屁股。她低下頭,開心地笑了,是不比她大多少的哥哥在幫她。
她大聲對剛剛還不肯教她爬樹的小男孩說:“嘻嘻!天下第一好阿哥!”
哥哥佯裝不耐煩地壓低聲音喊:“快點!你重死了!”但是他的嘴角藏不住竊喜。
再擡頭,她已趴在一張實木書桌邊,盯着一個中年男子裝模作樣地拿書擋住鼓起來的腮幫子。他露出的半張臉,在粗黑的濃眉下,有一對琥珀色的眸子在心虛地滴溜溜轉動。
“阿爸在吃什麼?”她笑嘻嘻地明知故問,反正她打賭肯定是好東西。她知道阿爸的書房裡總是私藏了酥糖、米橙、柿餅和牛筋糕之類的好東西。因為阿爸最喜歡吃零食了,和她一樣。
“小孩子吃了會牙掉光的東西。”阿爸含糊不清地搪塞,語氣已經暴露出一絲慌亂,還在試圖裝出平淡。
“我也要吃!”她跳起來,要求見者有份,也不在乎自己剛掉了門牙,嘴一咧就露出醒目的小窟窿。
“小沒牙!你還吃!”他故作嗔怪,卻還是投降了。他把抽屜裡藏的花生糖拿出來給她兩塊,不忘叮囑:“要開飯了,待會你可不能剩飯,不然你阿媽又要怪我給你吃零食了。”她一邊嚼花生糖一邊保證:“不會!多少我都能吃得下!”
“貪吃包!把東西吞下去再說話。”
腳踝癢癢的,是一隻年老的胖三花親熱地拿尾巴輕掃她的小腿。那是阿媽的愛貓,她把另一塊花生糖放在褲兜裡,彎腰提起老貓兩條腿,識趣地小跑出書房不再打擾他:“我們出去玩!”
跨出書房門檻的瞬間,場景從走廊變成廳堂,面前是摔碎的瓷片。“哎呀!”她大叫一聲,老三花貓從她懷裡掙脫開跳走了。
阿媽氣勢洶洶地沖出房門來質問:“誰幹的?攸甯!怎麼那麼不小心!”她一叫名字準沒好事。這都還沒确定是誰幹的呢,她已經認定了是她淘氣。她急忙辯解起來:“不是我幹的!是大狸推的!”她指的是另外一隻跋扈的狸花貓。
“噢,大狸不懂事。不打緊,碎片掃掉就好。”阿媽瞥一眼高高在上的狸花貓,氣也消了,轉身去拿掃把和簸箕。她立刻抗議起來:“阿媽好偏心!養我還不如養大狸!”
“那還用說!大狸的嘴皮子可沒你利索,就你話多。”阿媽不否認,用指尖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攸甯撅起嘴跟在阿媽身後轉悠。
天暗了下來,廳堂隻點了一盞小燈,忽然多了一些大人,哥哥姐姐也在。他們幾個整裝待發,阿媽與廳堂裡的男人女人簡短道别,所有人都壓低了音量,唯恐被人竊聽。她聽不懂大人說的話,隻聽到隻言片語:“失敗了”、“朝廷”、“不安全”、“避一避”、“會彙合”、“乘船”……深夜的廳堂被恐怖不安的陰影籠罩。哥哥姐姐各提了大包袱,她也挎着一隻沉重的大包。阿媽拉起她的手,和哥哥姐姐一起坐上小門外的牛車。他們趁着夜色來到碼頭,乘上一隻小船,上面有個陌生男人小聲告訴他們:“旭之在大船等着了,現在出發去東洋吧。”
小船将他們母子四人送到一艘大船邊,從垂下的繩梯爬到船上。她見到許久未見的父親後目瞪口呆,其他人也是如此,因為阿爸竟剪掉了長辮!還穿着洋人的黑衣服。不等他們開口詢問,阿爸将他們帶進一間狹窄的艙房,他站在門外與别人用古怪的語言嘀咕幾句後,也迅速關上門閃進房間。不等孩子們出聲,阿媽搶先炮語連珠地問他“有無受傷”、“情況如何”、“到了東洋後怎麼打算”。他們談話間,三個孩子老實本分地坐在下鋪聽阿爸講日後的安排。“阿爸,為什麼要剪頭發?”哥哥終于問出了他們三個最關心的問題。
“辮子早該剪掉了,你以後也要剪的。”他隻回答了一句話,哥哥忍不住攥住腦後的長辮。攸甯也跟着問:“我也要剪嗎?”阿爸嚴肅的眉頭忽然松動了,似乎有點忍俊不禁,語氣柔和了些:“甯妹和阿姐可以不用。”
不安的陰雲随着一家人團聚而消散,盡管她是在一頭霧水中急匆匆離開了自出生就沒離開過的宅子,丟下了許多孩子認為的寶貝。她跳下下鋪去看小圓窗外是什麼樣子,海上的月亮好圓,星星亮晶晶的。
她想叫阿姐也來看,扭頭時船艙變成了東洋式的房間。阿爸說這裡暫時是他們的新家,以後吃飯睡覺都在這片叫榻榻米的軟席子上。她童言無忌,說出了大家的想法:“真怪!坐在地上吃飯,躺在地上睡覺。東洋人買不起床和椅子嗎?以前在家裡,在床上吃東西都要給阿媽罵的。”
大家都笑了,緩和了剛到新環境的緊張。她環顧樸素空曠的小房間,一晃神,屋内多了些日用的物件。他們已經在這裡住了一些時日了。今天阿爸拿來紙和筆,命三個孩子在矮桌前坐好,說要教他們東洋話。
“阿爸,我們不回家了嗎?”阿姐問,看起來不情願學。阿爸把他們三人看了個遍後才開口:“我們會回去的。不管回不回去,你們都要學會東洋話,然後你們可以在東洋學會更多東西。你們從前都在老家上了學,學的東西不能忘;來了這,也要學會新知識。”阿爸親自授課,他們無人敢怠慢。她覺得東洋的文字真奇怪,捏着毛筆在紙上塗寫彎彎繞繞的文字,像畫畫一樣。
好想回老家哦,她一邊想一邊百無聊賴地臨摹東洋字。
“回去了!”
她猛地擡起頭:“去哪?要回家了嗎?”時光流逝了幾個月還是一年?阿爸突然說要帶大家離開東洋了。屋外下起大雨,雨勢越來越大,風雨闖進屋内,靜谧的木制和室坍塌了。突如其來的巨流把她卷進水裡。她剛剛明明還在輪船上,怎麼就掉進了海裡?她不會遊泳啊!肺裡嗆進了海水,好痛苦。一條有力的胳膊把她撈出海面,夾在懷裡勉強不至于再沉下去。是阿爸。他抓住一塊飄過來的大木闆,把她往上推,要她攥緊木闆邊緣,身子也要趴緊。
“阿爸怎麼辦?”她害怕地哭起來,淚與海水混在一起流進嘴裡,都很鹹。木闆每晃動一下,她都膽戰心驚。
“抓好了!别松手,累了也不可以松手!别哭,别怕啊,沒事的,我們都會沒事的。阿爸會遊泳,萬一我們走散了,不管你漂到哪阿爸都會找到你。不管發生什麼都不可以松手!”阿爸面無血色,雙唇哆嗦,緊咬牙關推着木闆在海中拼命向前遊,口中碎碎念:“不怕啊,我們要堅強點,堅強點。”
世界完全被水淹沒了,他們坐的那艘輪船,那個龐然大物被大海輕松吞噬了。深灰色蒼穹冷漠地俯視他們,倒下傾盆暴雨,織成了密不透光的雨幕。她好冷,阿爸一定更冷。他一直泡在海水裡推着木闆漫無目的地遊,希冀能遇上還沒有離得太遠的救生船。他們在海浪上流浪,岌岌可危。時不時被浪拍進水裡,但阿爸很快奮力托着有她的木闆一次又一次沖出海面。他不停地呓語,安慰她也在安慰自己。漸漸地他安靜了,眼底琥珀色的光輝逐漸暗沉,臉上血色全無,嘴唇發紫。他已經精疲力盡。不知他堅持了多久,一個兇猛的浪頭打下來,扯開了他和木闆,将這個決不放棄女兒的男人吞進了波濤之中,永遠地消失在她的世界裡。
不要離開我!
想到再也見不到阿爸了,她不由得心痛欲裂,扯着幹得冒火的喉嚨大哭大喊起來。絕望尖厲的号啕一出聲就被滾滾響雷蓋住,虛無地飄散在空中,抵達不了任何地方。不堪承受這巨大的悲傷和恐懼的沖擊,刹那間,什麼也看不見了,陷入了一無所有的空白。她茫然地獨自趴在木闆上,頭擡不起來,視野極其有限,不知道方向。為什麼混濁的水平線能無盡地延伸?漂泊沒有終點。泡在海裡的時間久了,身體冷到極點,下身麻木了,額頭滾燙,喉嚨幹渴,饑腸辘辘。海浪和低溫也許會殺死她,前途未知是可怕的,她是孤獨的。她害怕天黑,雖然一切都由不得她,除了摳緊身下的木闆她做不了任何事情。沒有了哭的力氣,也沒有了喊的力氣。
她完全忘記了所有過去,好像她生來就是宇宙的孤兒,被獨自抛棄到汪洋大海。不知來曆,隻是本能地要活下去,不知緣由。她飄啊飄,飄回了黑暗的川流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