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這些年,表現得太差勁了。”
“……你替我承擔了很多,做得也比我更好。我沒資格以父親的身份說什麼。除了……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父親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正眼瞧過他了。因為長期酗酒,他更顯老态,眼袋突出,精氣神也不如過去那樣煥發。耷拉的眼裡沒有頹意和躁郁,父親慚愧地慢慢颔首。
活着太好了,杏壽郎忽然覺得。他死了兩次,才聽到了最想聽到的話。不是該欣慰嗎?為什麼會哭呢?他用手背蹭掉眼淚,但還是止不住地流。好丢人,雖然說過要誠實地接納自己的柔軟,可在父親面前涕泗滂沱可不是理想的狀态啊。
然而也隻有在這個男人面前,他才能久違地做了一回孩子。
他的激動讓父親很慌張。他緊緊張張地把袖子摸了個遍,也沒翻出一條能擦眼淚的手帕之類的東西,最後還是杏壽郎自己掏出手帕擦幹淨的。他深呼一口氣平複情緒,向父親綻放出了最燦爛的笑容。他本就不打算怨恨父親,那句道歉與謝謝,更能讓他輕易地把過去幾年的忽視和打壓全部一筆勾銷。他終于有機會問出那個問題:“父親,我能知道您為什麼不想要我和千壽郎加入鬼殺隊嗎?”
這個問題觸動了父親的心結。他花了好一會時間整理,開口回答:“你是靠着家裡那幾本筆記學會炎之呼吸的,那你也發現了吧?那幾本筆記缺了很多頁,都是被我撕掉了。 ”
“是的,我一直很好奇上面寫了什麼。”
“那十幾頁記載了炎之呼吸的起源,是所有呼吸法的起源——日之呼吸。”父親向他娓娓道來初代炎柱的記載。從邂逅神之子,到模仿日之呼吸而誕生的炎之呼吸,到最後的天才隕落,幾百年前的記載擊碎父親的想象與追求,加上母親去世,所有的支柱都被折斷了,他對過去所有一切都感到空虛、無聊與憤怒。所謂家族的使命隻是一張塗抹了高尚色彩的紙,一戳就破。不如得過且過,逃避或者堕落,借酒精麻痹自己,别去在乎就好了,繼續做炎柱有什麼用?神之子都失敗了啊!這條伐鬼之路沒有終點!大家都是在白白送死!
父親是追不到太陽的誇父,所以他怨怒地放棄了太陽,繼而全盤否定了自己過去的追求。他嘗試忘卻昨日也抗拒着明天,用酒精把自己澆灌成漂泊在現世的幽靈,不敢設想假如妻子還在世會怎麼看待他。被她怎麼說都行,隻要她還在就好,但她不在了啊!他冷眼旁觀兒子們一個比一個起勁地修煉劍術,他除了潑冷水,也不信他們能有什麼不同。他想通了,覺得都随便吧,殊不知自己是最放不下的人。
時光在渾渾噩噩中,彈指一揮間過去好幾年,直到伊黑小芭内的噩耗傳來,他驚覺自己光顧沉溺在失意之中所疏忽的責任。不論是為父還是炎柱,他都失職了,失職的代價是全部由後輩替他頂上。就算他放棄了殺鬼,那犧牲的就是孩子們了。他自己的父親在他小時候就已經犧牲,未及不惑之年,妻子病逝,再下一個,是不是就要輪到杏壽郎和千壽郎了?年少的抱負和志向已經失去了光輝,尚留存在心裡、真正有分量的,隻有至親。而把他們棄之不顧的自己,真是愚蠢透頂啊。
當年杏壽郎出生,槙壽郎抱着第一個孩子,恨不得為他披荊斬棘,盼望孩子有一天會遠遠超越他。因為從小失去了父親,槙壽郎曾發誓會一直陪伴自己的孩子,要為了孩子讓世界更安全,為此兢兢業業地完成本職工作。然而他怎麼會把誓言都忘記了?槙壽郎評價自己一生太失敗,搞砸了所有事。他接受了事實,不再自怨自艾,隻想補救。
“父親,在小時候的我看來,你就是英雄。”杏壽郎不認同父親自評的“失敗”,“您并沒有一事無成。您作為柱,已經履行過職責;炎之呼吸的意志,也已經傳承給我了。您做得已經夠了。煉獄一族的使命,就交給我吧!從今往後,請您看着我和千壽郎吧!”
兒子的寬容并不能讓槙壽郎釋懷,不過他眨着眼别過頭,試圖掩飾裡面的淚光。他說:“你能有今天是你的本事,跟我有什麼關系。你不需要死撐到底,盡力就好。千壽郎不能沒有你,你也不要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以前他希望兒子繼承衣缽,所以興緻勃勃地早早培養,如今又默默懊悔,唯恐杏壽郎與伊黑小芭内殊途同歸。他已經不認為捐軀是榮耀了,卻又對杏壽郎的決心無可奈何。槙壽郎太久沒認真注視杏壽郎,發現他年輕的臉龐褪去了稚嫩,有一種與年紀不匹配、但與身份匹配的成熟穩重。
幸好接受了明日的邀請,幸好有來蝶屋,槙壽郎想。
杏壽郎也有同樣的想法:“能和父親這樣交談,我特别高興!真的。”他一咧嘴露出兩排牙齒,有一瞬間像小孩了,馬上又恢複嚴肅,“和您聊過之後,我可以确定了,我現在在做的,就是想做的。夥伴死去,我也很痛心,很迷茫,可我還是希望能為活着的人做些什麼。不是為了送死,我想和大家活下去,好好過日子,也沒法對受到鬼的傷害的人坐視不理。萬一真的發生了什麼,我希望您能知道,”
“我不後悔。”
父親的目光在歎息,他的緘默是一種無奈的支持。再聊了幾句老家的日常後,杏壽郎提議回去,父親便随他回道場了。
他一進屋,與道場另一端,待在人群中的緑遙遙相望。越過嘈雜的人群,穿透喧嚣,忽視紛擾,見他和父親回來後的第一眼,她的憂色和關切觸達到他。他讀懂了她詢問的目光。待他綻放出安心與感激的笑容,她心領神會地微笑了,放下心來。
謝謝你。
不用謝。
無需隻言片語,他們對彼此的眼神所蘊含的意思了然于胸。
(三)
岩柱修行之地,深山瀑布。
刺骨冰冷的山泉傾瀉而下,萬鈞之力沖擊着杏壽郎的顱頂和頸肩。起初他還要咬牙努力忍耐寒冷和壓力大聲誦經來集中精神,到了第四次滝行,他漸入佳境,可以嘗試在全集中呼吸中冥想了。
浮現出斑紋的身體在瀑布的沖刷下,體溫不減反增。全身化作熊熊大火,讓他更集中;冰泉澆不滅熱量,讓他更沉着。兩股矛盾的力量并沒有對抗,而是維持了一種和諧微妙的平衡:摒棄雜念,在高昂激蕩的心流之中逐漸澄澈空明。幻覺中,腦海升騰起“野火歌”的景象,蔓延的野火之海燒遍黑暗的世界,金紅色濃煙豪烈地吞噬虛空,衆多比螢火更加閃爍的火星飛旋上升,冥冥之中似有一股力量在指引他深入更幽微的境界。
他沉浸其中,十分享受。就算不是為了殺鬼,他也熱愛修煉炎之呼吸。修煉過程不乏艱辛痛苦,卻有着做别的事無法得到的奇妙暢快,令他上瘾,欲罷不能。尤其是為了維持斑紋,他在腦中提取、重映每一個緻命時刻,胸腔湧起一股劇烈悸動上下波動,迅速擴散至全身。每次化險為夷,都是因為他選擇了興奮而非恐懼。他酷愛的就是這個時刻:相信自己能夠創造奇迹的信心,和對即将到來的、不可預知體驗的興奮。面對死亡的壓力可叫人一敗塗地,也可破繭成蝶,他永遠期待結果是後者。在那個時刻到來前,他不會像個亡命的賭徒一樣盲目随意,而是精密嚴謹地反複磨砺自己。
隻有此時,他會期望這條修行之路沒有盡頭,期望自己沒有極限。
(四)
無限城,上弦之壹戰場。
“很好。”
在一場惡戰的間隙,聽說杏壽郎的目标也是“太陽”,黑死牟淡淡地贊許了他身為修煉之人的抱負與執着。“那麼你我也算……同道中人。你該……繼續保持,煉獄。”
又一個危機時刻來了,杏壽郎面對着一個不可思議的敵人。從前,那些操控花裡胡哨的血鬼術的鬼固然危險,卻沒有一個能像黑死牟這樣,使用人類的呼吸法來戰鬥。不是不懂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但對方是修煉呼吸法幾百年的鬼,技藝已是杏壽郎難以望其項背的境界了。
——我的這一生,有可能與他比肩嗎?
他有一瞬間動搖,想起猗窩座不止一次說過的話:年富力強的人類武者終會衰老死亡,鬼卻可以無止境地追求強大。面前的上弦就是最好的例子,它為人時期必是劍士,很有可能是鬼殺隊的劍士。時透無一郎已戰死,不死川的弟弟也死了,悲鳴嶼、不死川和他一樣身負重傷,都到了苟延殘喘的境地。那六隻充滿威懾力的鬼眼輪番将場上還活着的人打量一圈,最後停留在杏壽郎身上,低沉地說:“不要再做無謂的努力了……你應該像你的祖先一樣,學會一件事……那就是,審時度勢。”
黑死牟暫時中止戰鬥,仿佛有意給他們喘息的時間,它緩緩講起初代炎柱的往事。在久遠古老的戰國年代,有個青年為武藝天賦和天生黃發而自命不凡,相信自己不是尋常人。浮誇,鬼評價那個人,但的确有自負的資本。那個人的劍術能勝過許多精兵強将。隻不過,那個人引以為豪的劍術在神之子面前相形見绌。他很受打擊,又能很快振作起來請教學習,開創了與日之呼吸形似而神不同的炎之呼吸。黑死牟記不起初代的名字了。他本沒有姓氏,後覺得“煉獄”這一招式名聽起來最響亮,大家都以此為名号稱呼他。久而久之,“煉獄”成了一族的姓,炎之呼吸也代代相傳下去。黑死牟之所以還能記得這位故人,隻因為他們本來都有共同的目标,那個人卻在後來先放棄了,轉頭去培養後人。那些一起戰鬥過的初代柱,也隻有炎柱沒有去追殺叛變的月柱。到頭來,還堅持在逐日之途求索的,還在苦苦仰望太陽光輝的,隻剩黑死牟一個。
數百年間,它曾遇到過幾位出自煉獄家族的炎柱。正如初代所願,他們無一不繼承了祖先的劍術與熱忱的秉性,但無一人能超越前人的成就。與其把希望寄托後人,不如努力成就自己,時至今日,黑死牟依然堅信自己做了正确的決定。
不過它承認,杏壽郎的出現說明初代的願望實現了,确有後人超越了他,隻不過離“太陽”還遠着呢。于是黑死牟慷慨地邀請這位志同道合的年輕人:變成鬼吧,這是實現夢想的唯一途徑了。
杏壽郎的拒絕在上弦的意料之中,它平淡地表示有點惋惜,并打算殺死他以敬後輩和故人。杏壽郎這次拒絕時的心境與之前拒絕猗窩座不同,他不認同猗窩座的價值觀,卻能夠理解黑死牟對極緻的純粹追求。不為了淩駕什麼,隻是想要超越,這份意念他完全不陌生,也很有吸引力。但是,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他的“太陽”是和黑死牟一樣的嗎?
有個不速之客忽然跑進來打岔,搶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闖進來的上弦之貳喜慶得像是赴宴來遲的賓客,不等别人開口自己先張羅起來。當它舉起手中之物展示給杏壽郎看的瞬間,像有一顆子彈崩進了他的腦中。
那是,緑的首級。
“你就是煉獄杏壽郎吧?聽說鬼殺隊的炎柱代代都是煉獄一族,她呼喚的應該就是你吧?你别難過,她已經去極樂之地啦,可她還有話想和你說。如果讓那麼努力的孩子帶着遺憾去極樂,就太可憐了。我還是很體貼的,雖然這種事情由本人來說會更好,但你也知道沒辦法嘛,所以我決定代勞一下啦!她最後一句話就是想告訴你——”
“我愛你。”
“世界上有那麼多人,可我隻愛你。”
她的眼神驗證了鬼的話,愛而不得的守望一直在他身邊。這目光到了生命的最後還在凝視想象中的他,終于傳達到心意時,她已經不在了。
——她愛我?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太多記憶呼嘯而過,杏壽郎被抽去了魂,震驚過度而紋絲不動。在疲憊中堅持跳動的心髒幾乎要停止,大概是其中某一部分随緑死去了的緣故。
“拿起你的刀來……煉獄。”黑死牟鞭策他行動,他無動于衷。上弦之壹繼續說:“情愛分離何足懼,你有更重要的目标。你不也向往着……終極之道……”
——不,我跟你不一樣。
“看來……你做不到。不管是你,還是初代炎柱,都一樣……”鬼得出的答案和他相同。
——我的“太陽”是什麼?我追求的不是力量,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消滅所有惡鬼,終結鬼的曆史,保護人類?
他已經為了這個目标死了兩次了。如果,為了這個“太陽”要舍棄的不隻是自己,還有别人的性命呢?杏壽郎恍然大悟,他做不到像黑死牟抛棄一切,因為他有不能割舍的軟肋。
——我最想要的不是淩駕衆人的力量,也不是絕對的正義。要犧牲别人、犧牲她的路,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的逐日之途再也不可能一往無前了。
聽見上弦之貳挑釁般的打嗝,死氣沉沉的杏壽郎驟然暴怒,失去理智地朝罪魁禍首揮動最後一刀時也失去了生命。
(五)
神明大人啊,請賜予我重新來過的機會,為此我将獻上我每一個明天。
讓我踏出前進的時間川流,沿着曆史逆行而上。
再一次。
緑,這次輪到我來守護你。
我會無畏地奔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