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成功了!
回到了六月二日,杏壽郎不帶一點困惑地迅速接受現實。他直挺挺地從被窩裡彈起,大力一掀開被子後跳起來,三下二除五地剝掉睡衣換成隊服襯衫。邊扣扣子邊奔家裡洗漱的水台,迫切的腳步蹬在木長廊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今天緑還活着!還活着!
他太過心急,以至于到了潑水洗臉的時候,甩落在身後的理智和記憶才跌跌撞撞追上來鑽回腦子裡。時間是溯流了不假,但尚未解決的事情仍有一籮筐。他抹掉臉上的水滴,抓住水槽的邊緣冷靜回想:六月,六月最要關注的是無限列車,之後從長計議。将已知的情報搜刮出來,整合好前因後果,他預計這兩天就是處理下弦之壹的最佳時機,于是設計了一個付出最小的方案,不過在實踐前還得做些必要準備……
“相親?!”當鎹鴉扔回給他這個重磅消息,站在街邊的杏壽郎吼得所有路人都錯愕地望過來。他不在乎别人哧哧取笑他,忙向鎹鴉再确認一遍:“你沒聽錯?緑說要請幾天假回和歌山相親?”
烏鴉将她本人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給他聽,表示她回來後還有話和他說。他愁眉苦臉,滿腹疑惑。
——她為什麼要去相親?不是說愛我嗎?她現在還不喜歡我?是計劃回來後告訴我要退出鬼殺隊嗎?為了結婚?我得趕緊去告訴她……等等!
無限列車事件必須要先處理。
優先處理任務,就會錯過她,有什麼辦法?若是他的計劃成功,會有許多人免于死亡。杏壽郎原本都準備好要動用在情報指揮部的私人關系,暗地裡給緑安排别的任務支開她,她卻毫無征兆地說要請假回去相親。雖陰差陽錯間省了不少功夫,也保證了緑的安全,但他心裡五味雜陳。
不得不承認,這就是最好的安排。難道明日緑不能平安地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嗎?煉獄杏壽郎去做該做的事情就好。在彙報了上級後,他獨自前往車站,決意由他一人來斬殺下弦,必要時跳下列車、引開上弦。他在危急的任務與未知的愛情之中選擇了前者,缺乏凱旋的十足把握,并且極有可能的是,他和緑又會陰陽相隔了。這個痛切的念頭不免令他對活着的留戀複燃起來,僥幸和希望也相繼冒出:如果還能回來,加上她相親不順利,那就代表有機會啊!這般祈禱是不是太自私了?不要緊,隻要把小心思秘而不宣,無人知曉就沒關系了。
到底是誰啊?他在傍晚登上列車時忍不住思忖,誰是她要相親的對象啊?同村的青梅竹馬?會是舊相識嗎?他在二等車廂找了個角落坐下後,不合時宜的問題還圍着他轉悠,甚至檢票員都出聲喊他了,他也聽不見。
“煉獄先生?”
是女聲的呼喚把神遊的他拽回來,緑在一旁看着他:“你在聽嗎?”他才注意到自己正和緑并肩走在一條僻靜的石闆路上。
“唔,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麼?”
“我想告訴你一聲,我要退出一線了。”身邊的緑完全不是劍士打扮。她的和服是清雅的淺綠色,布料隐隐泛出淡黃的光澤,如同盛夏時嫩葉間漏下的陽光。她梳了一個蓬松的發頂,烏黑油亮的長發用一條淺茶色發帶高高束起,彎曲發梢像壓彎的稻穗在背後活潑地飄搖。雪白的院牆旁,一叢叢怒放的櫻花枝條懸在她頭頂上顫巍巍地在風中搖曳,緑置身于一幅春日美景的畫卷中。而她也和這春景相得益彰,美好得叫人難以移開目光。
“你找到你的家人了嗎?他們在哪?是哪裡人?”他驚喜地問。
“是啊!”滿含的笑意幾乎要從微眯的眼睛裡溢出來了,可她并沒有回答出一個具體地名。緑擡起手背擋住紅彤彤的鼻尖,喜悅得幾近落淚:“這個消息我還沒跟别人說,因為我想第一個告訴你!我真不敢相信有生之年竟然真的還能見到爸爸媽媽!太奇妙了!爸爸和媽媽都很健康,我和他們說在隊裡受過好多人的關照呢!他們都想見見大家,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帶你去見見他們!”
春日暖陽的溫熱仿佛傳達到了他的心間,聽說她實現了最重大的心願,他由衷地為她高興,不自覺地拔高了音量:“這真是太好了!緑!恭喜你!不過,你還會在東京嗎?退出之後,以後就不怎麼能見面了吧?”
“不會啊,我還在隊裡的,隻是退居二線了。不過不作為劍士,是作為育手和情報指揮部的顧問,一邊帶教,一邊幫着分析情報吧。我打算先回家裡住幾個月,然後再回東京來。”
“太好了!”
“我以為你會可惜一下,或者說我那麼快就退出一線什麼的。”
“留下或者離開,都是你的決定啊,我都會支持的。”煉獄望着她,“你的平安比什麼都重要。”
“比什麼都重要嗎?”
“是啊。”他說,忽然感到哀憐,“你要平安地生活,不再受傷,不再憂慮死亡。去找到珍愛你的家人,去享受你們錯過的時光吧。”
她稍微歪頭看了他一會,長長的茶色發帶被風吹得翻過去,卷進了一片櫻花花瓣。她不知情,隻擡手從他頭頂拈下另一片來給他看:“你頂着它走了一路呢!”
女孩眉眼彎彎,撅起嘴吹落了掌心的花瓣。煉獄望着這一幕,胸腔裡某個部位若有所動。眼睛忽然有點癢,他揉了揉眼,身邊的女孩如一場幻覺消失不見了,周邊的幹淨的街景變成了靜肅的神社庭院。
站在古老巨大的櫻花樹下的是一位新娘,僅有她一個人。墨黑大振袖鋪開大片寓意吉祥的絢爛金紋,冶豔的朱紅帶揚,隆重的織金腰帶,高聳的文金高島田發髻上插了精緻的泥金畫玳瑁梳和簪子,鬓邊的銀流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新娘背對着他,仰頭沉醉在櫻吹雪的盛大美景中,似乎忘記了其他,低低的衣領露出的白皙後頸美得像冬日雪峰。當她張開雙臂要把春風與櫻花攬入懷中,慢騰騰仰着頭地轉過身時,他看見了她略施粉黛的姣好容顔。和服上的金線、明燦燦的首飾與她的眼瞳相比都黯然失色,清透滟滟如兩烈酒,浸泡其中的杏壽郎體會到近似微醺的飄飄然。
紛紛揚揚的櫻花似漫天飛雪,緑用兩隻手心接了一小捧飄落的花瓣,又把象征好運的花瓣肆意地抛灑到空中,為她慶祝舞蹈。忽然,她發現了他的存在,于是捏住長長的袖子,孩子氣地朝他大力揮手。他有一種奇怪的預感,覺得這一幕畫面會在腦海中永遠循環下去,直至餘生耗盡。他聽見畫面的主角無憂無慮地笑道:
“聽我說啊,我現在真的很幸福!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了,如果大家都能和我一樣快樂該多好啊!”
杏壽郎對她的喜悅完全可以感同身受,他同樣非常興奮,好像喜事是發生在他身上。
——原來如此,原來我隻是想從你的口中聽到這句話而已,隻是想看見你這麼歡喜的笑容而已。
“這次你一定要過上美滿的生活啊,緑。”他走到她面前,道出了心裡話。
“當然了。我們都會的,不是嗎?”
是誰那麼幸運呢?他想問卻問不出口,隻把當下過去的幾分鐘一秒不差地收藏在記憶深處。她瞧他不行動,就不由分說地拉起他的手。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大家一定也久等了。”當她的指尖滑進他的指縫,肯定地握緊時,遲鈍的他終于反應過來,要與她結為連理的人是自己。
——居然是我嗎?我能讓她幸福嗎?
對啊,聽聞她要去相親,他真正的想法是,如果那個讓她幸福的人是他就好了。向前走了一步的綠察覺到身後的人牽不動,回頭問:“怎麼啦?”
“為什麼是我呢?”
“呀,你在等我誇你嗎?真狡猾。”緑頑皮地用指尖點他的額頭,“還是說事已至此,你想打退堂鼓嗎?”
“不是!”
——為什麼我那麼在意她有沒有幸福?
因為曾經,一切都為時已晚……她不僅沒有找到家人,就連她寶貴的心意也……不對,是什麼時候的事?有發生過嗎?無緣無故的恐怖感攫取了心髒,使之漏跳了一拍。頭皮發麻,直冒冷汗,是不是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
他異常的神色被緑看在眼裡。她不再打趣,上前捧起他的臉,堅定不移地告訴他:“雖然這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人,但我所愛的、想要與之共度一生的,隻有一個,除了他我沒想過别人。那個人就是你啊。我隻想要你。”
告白來得突如其來,人的心髒可以跳得這麼亂啊,賽過出現斑紋時的悸動,臉又紅又燙了。他握住臉頰上那兩隻手,牽在掌心裡。新娘翻臉比翻書還快,假裝不滿地嬌嗔:“你是故意的吧?就是想聽我表白嘛!真是的,一直都是我在說啊!”
她想抽出手,就被捏牢了。“我不是故意的!”他大聲否認,急于表明心迹,“我隻是太高興了!高興你能選擇我!謝謝你,緑!”
她霎時變得狡黠妩媚如魔女,繼續循循善誘杏壽郎:“我想聽到的,難道是謝謝嗎?”
“我、我喜歡!非常喜歡!特别特别喜歡!你!”再雄辯的口才都會在此刻貧瘠。啊,怎麼可以在這種時候嘴笨起來!“我真的,也隻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就夠了!”
緑的眼珠子一轉,臉上僞裝出的陰雲頓時消散,恢複了晴朗:“好吧,算你過關!走啦走啦!不然真的要誤了時辰了,大家都在等我們呢。”
他們快步走進正殿,受到了滿堂親友賓客的迎接。在三三九度的儀式上,他們交換着喝了兩次清酒。第一杯酒代表過去,是為了感謝先祖的保佑,讓新人相遇。第二杯酒代表現在,新人要攜手共進,邁向美好生活。
在巫女往最大的杯子斟象征“未來”的第三杯酒時,身側有飽含着溫柔又期許的目光望向他。她用隻有他能聽見的音量深情地低語:“今後,請把你的幸福與痛苦都一同交給我吧,從此不再沉重,也不用那麼辛苦了。”
“你也一樣。我想分擔你的幸福、痛苦和未來。請把它們交給我。”他飲下杯中一半的酒,又遞給緑。她優雅地低頭飲完剩餘的酒。也許他是醉了,頭有些眩暈,弄不清時間的流逝,恍惚間做完了幾項儀式,進入到宴會的環節。
他一個人坐在一個新房間的主位上,隔壁新娘的位置是空的。緑呢?他問,喜氣洋洋的賓客笑話他喝醉了,新娘不是剛去更衣補妝了嗎?原來如此,那麼她待會會回來的。杏壽郎盤腿坐在軟墊上,暈乎乎地看着下面已經先飲酒歡歌的客人們。等待她歸來的時間裡,每過去一秒他都更期盼和快樂,聽見側面小門被拉開的聲音,他的滿足達到了巅峰。可到來的不是新娘,而是一名身着白衣白袴的神官。他跪坐在外面行了一禮後,捧着一隻方方正正的大漆食盒走進來,将食盒放在新郎面前。
一般的高級食盒有好幾層,但這個大漆食盒隻有一層,高度有普通的三層那麼高。神官揭去貼了精美螺钿的蓋子,望見盒中之物的杏壽郎刹那感覺頭被猛擊了一下。
食盒裡的白瓷盤上盛放的不是佳肴珍馐,而是新娘的頭顱。她的面龐潔淨白皙,妝面依舊精緻,抹了胭脂的唇嬌豔欲滴。發髻已經解散成長發,精心梳理後柔順地圍着首級圈成幾圈放在盤子上,甚至斜插上了幾支新鮮的櫻花枝做裝飾。那顆被冰凍的頭顱散發着淩厲的寒氣,她是那麼柔情似水,好像下一秒就要開口說話了。
“她真美,是不是?二位真是佳偶天成。”
杏壽郎擡頭看向那個說話的神官。他剛剛一直沒去注意,明明他有一頭顯眼的白橡色長發,流動着彩虹色微光的眼睛深不可測,毫無笑意,面孔俊美卻不該是人類應有的姿容。雪白的袴上反光的白色八藤丸紋,象征着神官是神社的大宮司。
“恭喜,祝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皮笑肉不笑的大宮司又說。
杏壽郎小心翼翼地捧起的緑的頭,堅硬、沉重,寒氣刺在了掌心裡,手指連帶着結了點點白霜。他的手在顫抖,不是因為冷。
——不是說過不會離開的嗎?
——我不想再和你錯過了。
他輕輕吻了吻她冰塊似的嘴唇。“我馬上就來找你。”他說罷,将她抱在懷裡。這是一場夢,那他就要死去。他單手抽出供奉在案上的刀狠狠斬落了大宮司的頭顱,随後又往自己的脖頸一劃。他的熱血灑在新娘的臉上,如血淚一般淌下來。熱鬧的婚禮變成了悲慘的血光之災。他醒過來了。
真是糟糕的夢。太大意了!循環了三次的人還會中計!杏壽郎懊惱不已地抓着頭皮,忽然驚詫地發現,這節二等車廂隻有他睡着了,其餘乘客反常地亂成一團。有人惶恐不安地朝前張望,有人警惕安靜地縮在角落,還有人趴在過道的門上探出頭。
“發生什麼了?”他按住那個伸長脖子窺看的男人的肩膀問。男人有些害怕又按捺不住看熱鬧的好奇心,扭頭告訴他:“有個蒙面人劫持火車!拿着這麼——長的一把刀跑到前面去了!欸危險啊!你往哪去……”
杏壽郎不等他把話說完,就開門沖到前面車廂了。跑過一節又一節混亂的二等車廂,前方凄厲的尖叫一齊爆響,他加快腳步繼續前進,拉開一等車廂的門,眼前豁然出現古怪的一幕:十幾個人疊成了人肉塔,周邊的人一臉麻木地向前繼續往上躺,再放任不管,最下面的人會被壓死。他注意到底部的夾縫有一隻手伸了出來,無助地抓撓空氣,指尖都泛白發紫了。
他沖上去扒開人群,抓住那隻努力求生的手用力往外拔,身邊的乘客都在莫名其妙地阻撓。把那個人扯出來的瞬間,他先調頭拉着人朝外跑,甩開那些詭異的乘客。路上他出于習慣,回望了一眼,驚奇也沒有拖慢逃跑的速度。直到躲在車頂上,他站在便衣打扮的緑背後,半信半疑地詢問:“你沒事吧?有受傷嗎?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一定又做夢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總是夢到緑,是有段時間沒見面的緣故?一會散步一會婚禮,這會出現在以假亂真的列車裡,想見她的心情都迫切到這個程度了啊!連鬼都在利用這一點!
他眼中的幻象從容地徐徐走近,容顔和姿态都十分逼真,呢喃本屬于他的台詞:“……我沒事,還想問你怎麼會在呢。不過不重要了,因為都是夢,是我在做夢。不然你怎麼會在這裡呢?”她做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舉動——張開雙臂,虛虛地摟住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