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管是哪個年紀,待宵之情都是所有墜入了情網、又不得不暫且分離的人所必須忍受的小小磨煉。煉獄杏壽郎已經等待了好幾個星期,再多忍過一夜本不該是難事,如今卻變得煎熬了。轉念一想,緑可是等待了不知道多少個日月啊!好不容易能坐下歇息的他又站起來踱步,巴不得即刻沖到蝶屋去,可這會蝶屋的人應該都未蘇醒,還是别去擾人清夢為好。
他揪住衣領低頭一嗅,巡邏一宿後免不了滿身汗臭味,在見她前得先回家洗個澡。洗漱完後再整理下頭發和儀容,可以做的準備都做完了,他依然精神百倍,好不容易捱到夜空泛白,他走出家門上街漫步,街道上有一兩家勤快的店家先挂出了簾子。随意進了其中一家飯館,要了些飯菜草草用畢,他滿意地發現天大亮了,于是拔腿往蝶屋的方向小跑。
“哎呀,您來得可真早!早上好,炎柱大人。”神崎葵剛打開蝶屋院落的大門,就見到煉獄早早候在竹籬笆外,不免詫異。她保持禮數招呼:“吃過早餐了嗎?還沒吃的話,我帶您去廚房。”
“不必了!我吃過才來的。不好意思,大清早就來叨擾你們。請問緑怎麼樣了?我可以去見她嗎?”他一面客套,一面徑直往屋裡走,熟門熟路地前往目的地。“她和昨天一樣呀。她剛剛用完早餐,已經回房間了,您去瞧她吧。那我先失陪了。”小葵略微欠身,随他自便,自己紮進了忙碌的工作。
他輕叩幾下木門,得到屋内的允許後推門而入,與緑在看清對方時,不約而同點亮了眼睛。“這個給你。來的路上看見了一棵花樹,就折下了一點。”他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舉起一支粉白的紫薇,獻寶似地遞給她。
“是紫薇花啊,好漂亮,謝謝。”她笑吟吟地接過,轉身插進了一隻玻璃水杯裡。剛說不到兩句,端着藥品托盤的小護士菜穗進門中斷了探視:“煉獄大人早上好!您來得太早了,我們正要給小緑姐換藥呢。請您出去,要不去檐廊那邊等等吧?可能要很久呢。”
杏壽郎被彬彬有禮地趕出了房門。
他無奈地撓了撓頭,好吧,的确是他太心急了點。老實地按菜穗的指示踱步至面向後院池塘的檐廊,閑坐在木地闆邊緣,他望着池面的粼粼波光走神。潋滟水光不停地晃眼,細碎流水聲令人凝神靜氣,心情一和緩下來,伺機已久的困意得以撲過來捉住他。眼皮隻掙紮了一會便完全阖上了,他在廊下垂首小憩。
頭向下猛地一墜,他驟然驚醒。過去了多久?他茫然四顧,緑安靜地坐在他身邊。不但換了藥,寬大的病号棉服也換成了繪有青藍竹的翠紗薄和服,系着素色的腰帶,用米白色發帶束起一條清爽的馬尾辮。青碧淺藍、濃淡相間的竹子纖細灑落,與消瘦的緑倒很相宜。杏壽郎揉着酸痛的脖子,睡眼惺忪地問:“我睡着了?怎麼不叫醒我?”
“你一定是沒睡就過來了吧。我不想打擾你。”緑把手肘支在腿上捧着臉頰,笑意濃郁的眼神不曾從他身上挪開。在鬼眼中劊子手般沉着克制的琥珀瞳,在戀人看來是金色蜂蜜,隐約可以聞到清甜的香氣了。
“嗯!不過不要緊!我沒關系的,因為我很想快點過來,越快越好。”他慵懶地微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緑忽有些迷惑:“總覺得似曾相識,好像很久以前也有類似的場面……那時你去開會,我坐在濡緣邊等你,等得睡着了。我醒來後,發現你在我身邊坐了很久。”
“是啊,我記得,都是前前前世的事了吧,你倚靠膝蓋睡着了,頭上和身上落了許多櫻花花瓣,安祥得像尊雕像。”
“雕像?好怪的形容啊。”緑樂呵呵地站在他面前張開胳膊,催促他行動,“我們出去走走吧,我在屋子裡悶太久了。忍小姐說今天可以去外面散步,所以我衣服都換好啦!”
蝶屋外的綠蔭道行人寥寥,他們緩步并肩走着,不怎麼說話。緑的步子踢踏踢踏,好像馬上要跳起舞來。路過杏壽郎摘花的紫薇樹,她踮起腳尖去嗅那淺淡的花香,手指掠過可愛的花朵。當下的情境宛如列車上的櫻花夢境,夢想成真的幸福觸手可及。摸過花的手指随即牽住了他的袖子,他一言不發,順其自然地将那隻手挽在他的臂彎上,好讓身邊的人能夠更親昵地靠過來。走過怒放的花樹,走過靜谧的街道,走過彎曲的下坡,走過溪流上的平闆橋,他們把過去歲月裡的艱辛、冷酷和愁苦統統甩在身後,悠然地步向前方惬意的喜悅,七月悶熱的暖風和庸常的景色都變得心曠神怡。
“真好!”緑感慨道。
“好什麼?”
她把另一隻手也搭上,輕輕抱住了他的胳膊:“前不久乘上無限列車的那天,在去車站的路上,我走到一個高高的坡。從坡上,我看見了自己生活很久的城市,認認真真地看了平常視而不見的、最普通的風景。然後,我難得地萌發了想要好好活着,活在這個世界的心情,可是我卻馬上要踏上生死未蔔的路。現在我回來了,還能和你一起走在留戀的風景裡,我就覺得啊,真好,真好。”
“我也是啊。”他點頭附和,思索了一會,決定把藏在心裡的想法說出來,“緑,有件事情,我想提醒你。”
“什麼事啊?”
“我不知道在你看來我是什麼樣的,不管表面如何,我其實隻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也許你因為見證過兩次我的死,所以讓我在你心裡刻下了強烈深刻的印象,占據了比别人都大的份量。這會不會給你造成錯覺——好像我是特别的存在?等到未來某一天,你發現我有着平庸、窘迫和虛弱的另一面;或者當我們都老了,我年輕時具備的優勢随着年紀增長而消失不見,出生入死的日子回歸平淡單調,我曾有的光輝——要是有的話——也在日複一日中黯淡下去,你可能會感到幻滅,覺得煉獄杏壽郎不過如此。”
“煉獄先生是怕我日後會失望、埋怨和後悔嗎?你也會有信心不足的時候啊。”緑有些意外,因為他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盡管她也知道,有時他之所以那麼表現,也是希望自己能果敢起來。
“我當然會有啊。雖然男子漢大丈夫應該展現出信心才對,但我想對你誠懇。我是希望能時時刻刻相信自己,可動搖是不可避免的啊!”他低下頭,一改往日陽光開朗的樣子,少了一些堅定。緑認真以待,沉吟一會後反問:“你想聽保證還是答案呢?”
“我要聽答案。”他幹脆地回答。
“好啊,我對此的回答是:那就試試看吧。你要聽保證的話,我會保證一直愛你,在每一刻未知的時間變成已知。既然你要聽我的真心話,那我也得誠實地告訴你,有時我的心是易變的。比如前不久還在憎恨詛咒着猗窩座,仇恨卻褪去得比我以為得還要快。你是我的初戀,在你之前我沒有愛過别人,不清楚自己情感的深度和是否持久。像你說的,人都會變化,都有想要遮掩的部分,可是我一點也不擔心變化。我希望将來對你有了新的認識時,能連着新的部分一同愛上。我們就試試這麼辦吧!我還是蠻有信心的哦。”
緑坦率又昂揚的态度,無意間增加了陽光與風的熱度,快把杏壽郎熱融了。他正感動得一塌糊塗,緑接着說下去:“我也有不想讓你看到的樣子,我可能沒有你以為得那麼好,況且我曾經被毀過容。在吉原與上弦之六交手,它在我的左臉上刮了一道這——麼長的口子呢。”她的食指在臉上比劃,從左眼角一路劃到唇上,劃得杏壽郎心驚肉跳。他想那時她該有多痛。“醜是一回事,痊愈後偶爾會發癢,很難受。幸好現在沒有了,你也看不到了。”她摸摸臉慶幸地補充道。
“你大可不必怕我嫌棄。我不想你有疤隻是不想你受傷,你就算有疤一定還是很美。”他說此話時一臉正氣凜然,形成了鮮明反差。緑受寵若驚,一面害羞地笑彎了腰,一面大力拍打他的胳膊:“天啊!哎唷!你的嘴還能說出這麼肉麻的話啊!真是活久了什麼都可能見識到哈哈哈!”她誇張的反應弄得杏壽郎也難為情了,他羞赧地大聲笑道:“我說的是事實啊!”
“是是是!我知道是事實!你的眼光非常好!運氣也很好,能遇到我這麼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是你積攢了幾世的福報!”緑仍笑得合不攏嘴,明明禁不住誇還要厚着臉皮誇耀一番。用力過猛反而讓未痊愈的傷口繃緊,她立馬噤聲不敢太過火,微微蜷縮身子,嘴角仍夾着餘韻的笑意。杏壽郎趕忙帶她走到河堤邊的草坡,把手帕鋪在草地上讓她坐下休息。她揉了揉肚子緩口氣:“好啦,玩鬧夠了,該進入正題啦。在蝶屋不方便說,所以我想出來和你談談今後。”
是啊,鋪在他們面前的,還有那麼多亟待跨越的困難,隻是這一次他們總算不必單打獨鬥。緑正色道:“煉獄先生比我少經曆一次,你大概有所不知,在無限列車任務之後,有兩個關鍵任務不是偶然,是大概率會發生的:按照發生順序,首先是讨伐吉原的上弦之六,其次是鍛刀村遇襲。這是我活了兩次得到的經驗,這兩次任務是鬼殺隊命運的轉折點,前者會改變僵持百年的局勢,後者發生後,鬼會銷聲匿迹一段時間,之後主公宅邸會遇襲。我猜想,無慘是在那段時間裡搜尋到了宅邸。所以,我現在有兩個問題想同你商量。第一,該怎麼提前告知主公轉移鍛刀村、避免襲擊?第二,既然我已經擁有情報,要不要提前讨伐吉原的上弦六?”
煉獄揪了幾片草,捏在手裡問:“你想提前轉移鍛刀村,我可以理解。至于要不要提前讨伐上弦六,為什麼會讓你猶豫呢?”
“因為我已經吃到了不止一次變化的教訓。不僅是此前藏原在無限列車上喪命,在第二線的吉原一戰,我和宇髓先生他們是全員存活的,但到了上一線,他死了。第二線的鍛刀村遇襲,那夜在場的人是蜜璃、竈門兄妹、霞柱和風柱的弟弟,襲擊村子的鬼是上弦四和上弦五,他們擊敗了兩位上弦,幸存下來了。而到了你那一次,上弦四卻變成了上弦三,伊黑先生犧牲了。好像我每次試圖插手,未來就會朝着更危險的方向變化。如果能像當初那樣,我們成功讨伐上弦六并活下來,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因為已經實現過一次,我就希望能再實現一次。”她垂下眼簾,掌心撫過地上的草。
“全員存活啊。”杏壽郎凝視遠方嘀咕。
“是的。大家都要活下來,一個也不能少。”緑鄭重其事地輕聲說出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願景。杏壽郎卻考慮到了另外一方面:“的确很難。轉移村子也是大事,眼下無緣無故的,要怎麼提是個難題。緑,轉移了村子,一定會影響到後面的無限城大戰吧。鍛刀村能不受襲擊是很好,但我們本來能借此機會殺死兩名上弦。錯過這個機會,無限城一戰必然會更嚴峻,打敗無慘的希望會更渺茫。”
他的分析不無道理。杏壽郎與緑隻不過能站在比旁人略高一點的視角俯瞰命運的棋盤,他們捏着棋子躊躇不決,能看見的每一步路都鮮血淋漓,牽連着太多性命,稍有不慎就會結出苦果。落子無悔,他們在落子前極力計算出更多的可能性,以求形成最佳的謀略。兩個人默然相對,愁眉緊鎖地窮思竭慮,潺潺流逝的川流也在感歎他們進退維谷的困境。一片厚重的積雨雲擋住了太陽,在他們所處的那片區域投下一塊巨大陰影。積雨雲磨磨蹭蹭地遠去時,緑看見陰影與陽光之間清晰的分界在向右偏移。她的目光追着快速移動的邊緣,直到自己重新沐浴在陽光下,她突然像火燒了屁股似的大叫一聲蹦起來,繼而神經兮兮地仰天大笑。
“你怎麼了?”杏壽郎被她突兀怪異的行為驚動。她停下笑,上氣不接下氣地解釋道:“煉獄先生,明明最關鍵的、核心因素這麼明顯!我們卻過分糾結次要的問題了。喏,你想到了嗎?太陽!太陽!”她擡起手直指頭頂的太陽,他仰頭愣了片刻後心領神會,激動地大聲道出她未明說的答案:“我知道了!竈門……叫什麼來着,祢豆子!你是指那個克服了陽光的竈門祢豆子嗎?”
她用力點頭:“對!她是舉足輕重的存在!她一旦克服陽光,無慘會想方設法得到她,我們就能水到渠成地提前在隊裡做好一系列準備,轉移村子、柱合訓練、與珠世合作,統統可以提上日程!若是祢豆子沒有克服陽光,決戰就不會發生,鬼殺隊和鬼仍會繼續重複了千年的曆史……所以我們需要先讓竈門祢豆子克服陽光。不過,要怎麼辦到,這個問題壓根不比前面兩個問題容易啊……”她頓時洩了氣,又耷拉着腦袋陷入了苦思。
杏壽郎能夠理解她為何糾結:“讓她克服太陽,真是一場豪賭啊!能賭赢的話,許多麻煩能有轉機,甚至是迎刃而解。假如賭輸了,我們會害得竈門少年失去唯一的家人,鬼殺隊也會痛失可能是唯一一個釣出無慘的良機。迄今為止,我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導緻了她能克服陽光。難道,我們要設計讓她暴露在陽光之下嗎?”
掂量着祢豆子獨一無二的重要性,誰也不敢粗暴魯莽地行事。直接把祢豆子丢到陽光下不一定是個好主意,萬一她之所以能克服陽光,也是仰賴某種隻有神明知曉的時機呢?杏壽郎建議先循序漸進:“總之,我們先和竈門兄妹打好關系吧!現在我和他們不熟,他們也不認識你。親近他們的時候,順便了解一下祢豆子的情況,炭治郎和她形影不離,對于她與衆不同的原因指不定會有些頭緒。”
“嗯!克服陽光是首要的目标,目前也隻能先觀察着走一步看一步了。此外,還有上弦六呢。現在是七月末了,宇髄先生估計快要去調查吉原了,想來他潛伏在内的妻子暫時還不會暴露身份。煉獄先生,你說,如果祢豆子在吉原之戰前克服了陽光,上弦六會不會離開吉原,被鬼王召集去無限城呢?既然是敵人在明,我們在暗,不如利用好情報的優勢搶先解決了他們吧!”
“提前把情報傳達給宇髄嗎?他會相信嗎?”
“不用擔心,我的身體還回歸不了一線,那我在這段時間内去上弦六所在的京極屋做卧底的遊女,就能順理成章地把手頭上所有情報輸送給宇髄先生了。”她為自己想出了一個不錯的點子而雀躍,當頭就被杏壽郎潑了一盆冷水。
“不行!你不能去!”他斬釘截鐵地反對,神情嚴肅。
“為什麼?哪裡有問題?我扮過遊女,這次我會做得更好的。”緑感到不解。
“不,問題不在這裡。你知道鬼之間也會共享記憶嗎?我很久以前就發現了,有些鬼相隔千裡,互不認識,卻能明确說出關于我們在别處戰鬥的情報。這是因為它們之間可以共享記憶。猗窩座剛死,鬼王和其他上弦難道會無動于衷嗎?弄不好我們的長相都已經通過它的記憶傳遞給其他鬼了,上弦六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會發現你的身份。其次,以你的身體狀況,萬一暴露了怎麼戰鬥?等于是去送死啊!”
他嚴謹的分析把她說得啞口無言。她怔怔地思考,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唉聲歎氣道:“唉!可惡!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能幹啥啊?啥也幹不了啦!束手束腳的。”
杏壽郎摸着她的頭以示安慰:“還有時間,先慢慢謀劃吧。”緑溫順地享受着撫摸,突然脖子一直,揚起腦袋,雙目炯炯有神地問他:“對了煉獄先生,你要不要再收個繼子?”
“啊?繼子?”他快跟不上她的思維了,後者像隻腿腳有力的青蛙一樣自由地跳到别處去了。
“沒錯,你的繼子隻有我,我已經不需要你的指導了,你就再收一個呗。我已經替你想好人選了。”她單方面宣布自己已經出師,并擅自做好了安排。
“誰啊?”杏壽郎倒覺得無妨,畢竟她已經做過柱了。前不久才打敗過猗窩座,誰也不會否認她的實力。
“你對稻玉狯嶽這個人有印象嗎?”她沖他微微一笑。
“稻玉狯嶽……”煉獄眨了眨眼,很快恍然大悟:這個在未來會失蹤的隊員,再被人目擊到時已變節,成了新上弦六。緑提議将他收為繼子,實則是為了觀察監控他。雖然他們兩個從未見過此人,但不愁與他沒機會結識。他應允下來,承諾會去做好相關的安排,緑便對此放下心來。她舒舒服服地抱頭躺在草地上,盡管這個大大咧咧的姿勢很不淑女,但他們都不在乎。潔白的雲倒映在眼底,她問身邊的人:“你說,他為什麼會變成鬼呢?你知道人為什麼會變成鬼嗎?”
“是鬼舞辻無慘做的好事吧!”
“他倒黴地遇到了無慘麼?”
“有可能。”
“那麼他是被迫變成鬼,還是……想活下去呢?”
杏壽郎皺了皺眉道:“想活下去所以變成鬼?就算免于被鬼殺死,但已經失去了自我,還要靠獵食人類為生,這樣活着還有意義嗎?而且,他可是鬼殺隊的成員啊。”
“我和你一樣,害怕失去自我,也不想吃人,但這隻是我們的想法,也許他不這麼認為。等你收了他為繼子,就能更清楚他的為人了。”
“對我來說,做鬼的日子和待在人間地獄一樣,變成某種混沌的怪物,吃了人,死後還要下地獄。”杏壽郎說,“我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人會僅僅為了活下去而能忍得了這種生活,我甯可一死。”
“煉獄先生相信有地獄嗎?”
“不好說,我隻是希望有。不然有些惡人生前得不到懲罰,壽終正寝,對好人來說不是太憋屈了嗎?”
“我不相信有什麼天堂地獄。人死了就應當随煙消散、什麼都沒有了。如果非得有點什麼的話,我甯願是往生。不然要是真的有地獄,恐怕我也是得下地獄的。”緑閉上眼睛,回憶起往昔的痛苦。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他猛地坐起來,轉頭不安地看向她。後者淡淡地問:“殺人要下地獄,殺鬼就不用了嗎?鬼不是人變的嗎?鬼吃人,和我們吃魚,有什麼不同嗎?”
杏壽郎凝神沉思,片刻後回答: “……但也存在一種情況:那人明知鬼是要吃人的,在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還是選擇變成鬼。在我看來,在身為人類時明知是惡卻還要去做,更是一種奸猾的罪惡。奸猾之處在于它以不再是人了為由來替自己開脫。”
緑苦笑着,臉上浮現出憂郁,滔滔不絕地說道:“我遇到過很多鬼,有遭遇飛來橫禍變成鬼的,也有身為人類無法活下去、隻能變成鬼的——正如偷盜是罪,可若不偷的話,自己和家人都無以為生。孟子曾說:‘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于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比起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的人,逼良為奸的世道不是更加黑暗可怕嗎?不是說個體的惡都可以獲得原諒,隻是……為何隻譴責個體的惡,然後輕輕地用殺死它來一筆勾銷,而不去看群衆裡的不公和不合理的壓迫呢?如此一來,僅僅因為我們是幸運而渺小的,是剛好沒被踩死的蝼蟻啊。雖然殺鬼是為了保護人不被吃,但除此之外,我不想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去指責鬼,知道了也沒有資格去指責。對于别人的過去,我又了解什麼?不過是些淺薄片面的愚見罷了。”
她擡手擋住有些眩目的日光,繼續說道:“我十四歲第一次殺鬼,還心有不安,因為它長得太像人了!讓我覺得犯下惡行。尤其是刀切進它軟軟的皮肉時,第一次有了殺戮的實感。後來我連着幾天失眠,恐怖的實感殘留在神經裡,能清晰地回憶起來;鼻子裡總能聞到一股惡臭的血腥氣和肥膩的脂肪味,吃飯都沒胃口了。起初接觸到人的屍體,我忍不住吐了。可是,時間久了,我漸漸習慣沾了熱血的刀和手 殺鬼和接觸屍體都不會引起生理和心理上的強烈不适。我越來越冷淡,對殺生習以為常。我錯了,我不應該習慣。對生死麻木不仁,豈不意味着我也不過如此?哪怕對方是吃人的鬼,但他們的命也同樣有份量。更何況,我切斷過近百個脖頸,毀滅了近百條生命——曾經是我們的同胞的生命,甚至算不清具體數目。若說生命有高低貴賤、不是平等的,那我就是自己最不恥的那種人了。所以說,我會下地獄。說起來,一次次的死而複生,讓我一度覺得自己真的在地獄裡呢……你不覺得現在的狀況,跟無間地獄裡的‘趣果無間、時無間、命無間’相差無幾嗎?”
“可是,假如這裡真的是地獄,稍微往深一點想都令我不寒而栗。是我殺生太多的結果嗎?一直以來我秉持的信念都是錯的嗎?人和鬼,孰對孰錯?可是,在我看來,但凡鬼還非吃人不可,我們人類就沒有與之共存的選擇權——難道要決定哪些人去做它們的糧食嗎?而且它們也沒有要和我們和諧共生的意思,不少鬼看待我們就像看待盤中餐。都是為了生存而戰鬥,如果連這也是錯的,那我該何去何從?既然我這愚鈍的腦袋想不出所以然,就不勉強自己去尋找不解之事的答案了,還是投身于實際的作為吧!遵從本心,做能做的事,然後接受一切後果。”
她甚少與人訴說自己的想法,一鼓作氣說出來後感到分外痛快。聽完她擲地有聲的言論,杏壽郎在震撼中不知作何反應,他從不知道自己最熟悉的人竟懷揣着如此深沉的思考。他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她呼啦啦傾倒給他的東西。當他能夠理解她的迷惘與愧疚時,也朦朦胧胧能感受到她對萬物的敬畏。能跳出道德準則和身為人的局限去平等看待非人之物,他對此五體投地。
“……緑,你想得越多,就越痛苦;懂得越多,就越割裂吧。這麼認真地活着的你,一定過得很辛苦。你考慮的都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能有自己的想法,我覺得這樣很好。從你說要給竈門兄妹機會也好,給那對人鬼母女機會也好,我都能感覺到你與别人的不同之處。從前我不理解你,看見你同情鬼,差點要對你失望了。如果我不清楚你的本性,恐怕要以為你是非不分了。”
緑漫不經心地笑了兩聲,從草地上坐起來,拂去衣服上的土屑:“對人來說,特别是對鬼殺隊的人來說,鬼必須要是恐怖的對象,若不害怕它們的話,它們就會變成‘真實的人’。一旦變成真實的人,我們就很難應付了。”
杏壽郎又聽不懂了:“他們不是人啊。你對鬼有了感情,也無法改變它們已經不是人類的事實。”
“我的意思是,如果它們有和人類一樣的感情呢?它們曾經是人,過去是人,是會思考,有情感,會感動,也會哭泣的人。你留意到了嗎?有的人變成了鬼,依然在思考,依然會有所觸動。我還記得下弦之三和上弦之二發表的觀點,還記得藏在鏡子的小女鬼鈴奈真誠的眼淚。可以說,它們的思考和情感改變了我,也改變了我對鬼的看法。面對這樣的鬼,你能說明人與鬼之間的區别在哪嗎?有時我會想,我們的腦海裡是不是有一堵很高很高的牆?不去看見曆史的悲劇,不去聆聽他人的聲音,不去了解,在眼瞎耳聾的狀态中重複着仇恨和殺戮,所以一直在循環啊!隻要我們仍在與鬼厮殺,就會在封閉的時間裡不斷重演,哪怕中間有不同,結局都是一樣的。”
一陣戰栗掠過杏壽郎全身,過去他始終以為自己和緑是同一道的,此刻他忽然意識到,她已經快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了。那個地方是他和成千上萬的鬼殺隊成員都不曾涉足的,是在一個有别于他所熟悉的世界的另一個維度。
那個地方,是不是比他所看見的世界更加開闊呢?
但那是他能去的地方嗎?
“了解之後會有不一樣嗎?”他發自内心地問。
“不去了解能有不一樣嗎?”緑巧妙地回應。她是出于深厚的信任才敢毫無保留地與身為柱的他暢所欲言,深信他不會怒不可遏地指責她。
“緑啊,”他幾乎要歎氣了,“我們今天探讨了這麼久,目的不就是為了消滅鬼王、消滅所有鬼嗎?就算鬼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們也必須做個了結!”
“噢,我不想同你在這一點上争執,我并沒有偏離,煉獄先生。了解之後要做什麼,說實話我也非常迷茫。”
“那到此為止了,你走到了解這一步就夠了,不要再往前了。我真心地奉勸你,不然……”杏壽郎沒能說完後面的話,無法肯定會發生什麼,隻有隐約預感那是絲毫不比當下安全的兇險。他不敢細想,再想下去,會引發連鎖的崩壞。正巧天空突然倒下豆大的雨滴來,他趕忙拉着緑站起來,用自己的羽織罩住她往蝶屋跑。
雨越下越大,來不及跑回蝶屋了,他們就近躲在一個木棚子下避雨。披着羽織的緑沒怎麼淋濕,倒是杏壽郎的頭發濕了大半。平時屹立不倒的劉海像沉重的麥穗,全往後仰下。
“淋成落湯雞了,要快點擦幹啊。”她找出手帕幫他搓幹頭發,但手帕太薄,作用不大。“一點雨水不要緊,你沒濕就行。”杏壽郎忘掉了剛才那一點談話裡的不悅,隻擔心她再度發燒。
“雨停了之後,你回家休息吧,晚上還要工作呢。”
“好吧,那我明天還能來見你嗎?”他問起最關心的事。令他意外的是,緑拒絕了:“可惜不行,你過幾天再來看我吧。”
“為什麼?”
“因為明天我要去一趟奧多摩的大嶽山,去拜訪一位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