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我已經打擾很久了,怎敢再麻煩你們呢,何況有兩個村民和我同來,等我一起回去呢。今日承蒙招待,十分感謝,我該告辭啦。”
“好吧,那你們下山得走快些了,天黑後的山路很危險。”
他送人到入門處,在她穿木屐時,他順手拿起那把深藍色蛇目傘遞去。感受到那把傘反常的重量時,他表現得不動聲色,依舊禮貌溫和地微笑。陪客人走過闆橋到大門,直到那姑娘鑽進駕籠,搖搖晃晃地消失在樹林深處。
回到屋内,掃地的女信徒過來彙報:“山田先生,新訂的一批榻榻米送來了,一共五十張,我點過沒問題,已經讓人搬到庫房去了。”他點點頭:“好,能先備好存貨就好,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庫存不足,弄得教主房間臭了幾天可不行啊。”
“唉,可是教主還說很香呢。”女信徒也是教内資曆深厚的老人了,也不怕山田啰嗦。山田果然皺眉念叨:“那隻是不想責備我們的說辭罷了,怎麼能讓教主的房間一直髒着呢!既然内室的榻榻米更得勤,我們就得做好萬全的準備才行。”
女信徒吐了吐舌頭走掉了。山田獨自返回會客間收拾用過的茶杯,回想種種迹象,這位生客有點可疑,不過她應當沒打聽到什麼。“極樂”的話題在他心頭餘溫未消,觸發了很久以前和教主大人的對話的記憶。那天的集會結束,等到别的信徒都退下後,立馬懶洋洋地躺倒在軟榻上的教主随意地與邊上的山田東拉西扯。見最忠誠的信徒對極樂的興趣似乎沒有别人濃厚,教主困惑地問:“山田,你不想前往極樂嗎?”
“我想的,教主,可時候未到。等到我再也侍奉不動您,我會高高興興地前往極樂的。”
“真辛苦啊,山田的信念真強呢。”
“咦?教主也有侍奉您很辛苦的自覺嗎?”山田不客氣地揶揄,“不過我不辛苦,能侍奉您也算是積德行善了,所以我想做好能做的事再走也不遲。”
“老男人的肉好柴,我不喜歡吃。”
”委屈您将就一下了,可不要讓我剩隻胳膊或者腿什麼的在世間啊。”
“哈哈哈當然啦,我會特别優待山田的。就算你不好吃,我也會吃得幹幹淨淨的。山田,幸好你沒有頭發,頭發是處理起來最礙事的。”
“能得到優待,我太榮幸了。謝謝您和我分享接引儀式的細節,我從來沒想過沒頭發也可以成為一種優勢,能少給您添麻煩也蠻好的。”山田煞有介事地摸摸自己的光頭。他的措辭恭敬有加,語氣和神态卻毫無谄媚或奉承,更像是平淡的幽默。山田和教主私下裡對死亡與極樂的話題向來直言不諱,對于自己會怎麼死、以及死後的問題,山田已經坦然甚至是欣然接受。
别人在衰老、病痛、窮困、紛争中死去,他會不一樣。比起在茫然未知中不安地等待命運,他可以清楚明了地看見歸途,要面臨的死後世界還繼續與這位大人在一起,想到這些,他就感到安心與幸福。
山田不自覺微微一笑,走進了寺内深處。
晚霞漸染西空,駕籠裡的女孩抱緊蛇目傘,思忖山田是否有察覺到不對勁。不過,就算他察覺到些什麼也不要緊,他們估計不會再見面了。天色黯淡,要趕在徹底天黑前下山,哪怕她有武器也不可大意。懷裡的蛇目傘的傘柄隻有表面是竹子,稍一擰動就能拔出一把輕巧的短刀來。鍛刀村的刀匠偶爾喜歡搗鼓些奇怪的暗器,想不到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明日緑演了一天溫文爾雅的淑女,早已疲倦,所幸不是空手而歸:一向低調的極樂教開始吸納新人了,為什麼?上弦之貳要做什麼動作?其次,那裡面的氣氛也令人難忘。
一個模糊的新計劃逐漸成形。
(三)
七月二十四日。
幾日未見,不等緑開口問,來蝶屋探望的煉獄迫不及待地同她談起稻玉狯嶽。
“我讓指揮部幫我把他安排在同一次任務,問他要不要做繼子,他一口就答應了!爽快得我以為他沒聽清楚。稻玉是個态度很積極的少年!目前相處幾天下來,我發現他的劍技非常紮實。那樣漂亮的雷之呼吸,現在不多見了啊。就算不是為了監督,他也完全值得作為繼子來培養!”對于有才的苗子,煉獄如獲至寶,立刻卷起琢玉成器的熱情。
“你怎麼不把他帶來給我見見呢?”緑饒有興緻。煉獄毫不扭捏地坦白了自己的小心思:“我想單獨和你待着,以後再介紹你們認識,反正多的是機會。”緑很歡喜得到這個答案,她盤腿坐在床上,想了解更多那個人:“你覺得他人怎麼樣呢?”
他沉吟一會後說道:“唔,實話實說,他性格有點尖銳,話也不多,和别人的關系可能談不上很好。我還不算熟悉,會繼續留意。不過,昨天悲鳴嶼先生來找我們了。”
“岩柱?找你們做什麼?”
“十年前,悲鳴嶼先生曾經收留過稻玉。”煉獄将昨日的情景娓娓道來,那并不是什麼感人至深的重逢。悲鳴嶼出現在炎柱道場,愠怒隐忍不發;而狯嶽在認出來者的身份後,全身僵硬。
“悲鳴嶼先生,難得你過來,有什麼事嗎?”煉獄不知二人的過往,卻能感覺到氣氛尴尬。
盲僧雙手合十,眉頭緊鎖,周身散發無形的可怕壓迫:“打擾了,煉獄。聽聞你新收了一個繼子,是我的舊相識,所以想來看看。順便,有些話想問問二位。”
“你們認識啊!”他假裝訝異,當然能感覺到他們的關系絕不陌生,隻不過他得調和下快凝固的氣氛。狯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低聲嗫嚅:“老師……”
“老師?”煉獄揚眉重複。悲鳴嶼冷酷地反駁:“我不是你的老師。”這句話對狯嶽具有非比尋常的殺傷力,盡管臉色更加蒼白,但他憑着一股倔強沉默地堅持着。
“好久不見了,狯嶽。十年前我還在寺廟裡時,收留了流浪的你。自從那一夜出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了,也不知道你身在何處。要不是聽說煉獄收你為繼子,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也在鬼殺隊。那夜牽連了太多人命,我無論如何都無法釋懷。我隻問你一件事,當年你為何不聽我不許夜出的囑咐,不在廟裡待着?”他嚴厲地質問道。最後的問題忽然讓狯嶽的臉恢複了血色,他怒目圓睜,先是爆出了幾句粗口後才吼道:“是我不聽?是你養的那幫好孩子不聽!是他們把我趕出去的!大家都記得你說過晚上有鬼,可他們不顧我的死活把我趕出去了!你甚至都沒有來找我吧!”
“是他們把你趕出去的?!為什麼?”悲鳴嶼大吃一驚。狯嶽如鲠在喉,像有兩把刀指着他,冷汗直冒。半晌他洩了氣回答:“我拿了……罐子裡的錢。”
煉獄能注意到悲鳴嶼以不引人注目的幅度抖了抖。道場的聲音都被吸走了。山一樣高大的男人洩了氣,悲歎了一句“阿彌陀佛”後簌簌落下淚:“悲哀啊。你做了錯事,理應受罰,但他們卻不和我商量一聲就将你趕出去,以至于後來釀下無法挽回的悲劇。我教你們識字念書,學習道理,結果毫無用處。”
他轉向煉獄說道:“煉獄,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夜。十年前,我收養了一群包括狯嶽在内的孩子,他們叫我‘老師’。我們一起在寺廟生活,我每天都會在屋外點上紫藤花香,告誡他們晚上必須待在廟裡。有日我外出,在路上耽擱了些時間,回來時嗅到屋外點燃的紫藤花香,就知道天已經黑了。我點了一遍名,唯獨沒聽到狯嶽回答的聲音。孩子們告訴我狯嶽在裡屋睡覺,我相信了。”
“吃過剩的齋飯,大家準備睡下。在我們毫無防備時,廟外的香爐被熄滅,鬼潛了進來。那鬼愛喋喋不休,炫耀了它能成功進來的原因。它在外面遇到一個落單的男孩,男孩求饒說可以獻給它一屋子的人,為此把它引到了廟裡,幫它熄滅了香爐。”
“有個孩子恍然大悟地喊:一定是狯嶽幹的。我不能理解,他不是在睡覺嗎?他支支吾吾地說,狯嶽其實不在屋裡睡覺,他無視我的警告,私自跑出去了。我忙着抵抗那隻鬼,顧不上那麼多,我當時隻是空有個頭的瘦稭稈,為了殺死它,苦苦搏鬥了一整夜。大家都死了,隻剩下沙代……直到第二天,人們清點孩子們的屍體,唯獨不見狯嶽。鬼死後留不下屍首,我拉扯大的沙代指認我是殺人兇手,讓我被關進牢獄。等待處死的期間,我曾經發了瘋地不停要人去找狯嶽,他們告訴我找不到,屍體和衣服都找不到。狯嶽失蹤了。”
“這些年,在監獄裡,在鬼殺隊裡,我無數次回想那一夜的每個細節……想象你究竟是出于什麼原因要跑出去?想象你是多害怕才會不惜出賣我們?試圖給你們編一些合情合理的緣由,但我欺騙不了自己。我會經常回憶廟裡每一個孩子,尤其是你,狯嶽,你是我想得最多的。從過去的點點滴滴,不管怎麼看,你都隻是個普通的孩子啊——偶爾講話不中聽些,勸誡後也會道歉改正,也會主動為他人做些什麼。這樣的你,心裡真的隐藏了我察覺不到的惡念嗎?再怎麼不願意相信,我當做家人的孩子會引鬼入室,并指我作兇手,但再怎麼回想,我都不能徹底推翻事實。我很想知道真相,又害怕知道真相。現在好了,我對你們這群歹毒無情的孩子,不會更加失望了。”
悲鳴嶼的淚水像兩道洶湧流淌的小河,可他卻用最低沉平靜的語氣訴說在心靈最深處隐忍了近十年的悲憤,比任何激烈的指責都更刺耳,更令人心驚肉跳、惶恐不安。狯嶽露出受傷的表情,像是被狠揍了一頓。他不停眨眼,喉嚨困難地擠出一句話:“……你恨我嗎?”
“我害怕你們。”悲鳴嶼回答。親身經曆過幽深的人性之惡,他心寒至極,萬念俱灰,難以再輕易地交出信任與期待。每一個歹念環環相扣,共同連成罪惡的鎖鍊,束縛淪陷其中的局中人。悲鳴嶼能看見鍊條上垂直淌落的血,那是參與者付出的無法逆轉的慘痛代價。他自己就能撇得一幹二淨,作為全然無辜的受害者置身事外嗎?當初,孩子們的監護者就是他啊!縱然已經過去多年,也絕對不能釋懷和原諒,包括對自己!吃齋念佛,都平不了一腔灼燒九年的郁悒。
“煉獄,你現在知道了這件事,還願意收他為繼子嗎?你相信這樣的人,有成長為柱的資質和覺悟嗎?”
此話一出,狯嶽眼中的挫傷轉化成了仇恨。他咬牙切齒,擠眉歪嘴正要維護即将潰爛的防禦,就被煉獄铿锵有力的嗓音搶過話頭:“稻玉以前的作為,我的确不認同,也無法替别人原諒。但是,我相信他!我相信人是能夠改變的,他選擇加入鬼殺隊就是最好的證明!我們應該給他一個機會。至于他能不能成為柱,我會密切留意的。”
狯嶽聞之呆若木雞。悲鳴嶼也不掩錯愕,一度欲言又止。煉獄的決心是強烈真誠的,他能聽出來,把狯嶽放在正直的煉獄身邊會比在其他人身邊更好,他如此思忖。末了,他以“老師”的身份做最後的訣别:
“那麼,煉獄,拜托你指引他,從今往後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吧。”
悲鳴嶼在兩人的注視下離開了。戶外陰雲令道場的光線驟然昏暗下去,繼子的面龐也布滿陰翳,清了清嗓子後聲音嘶啞,仿佛不受控制地吐露出實情:“煉獄先生,我加入鬼殺隊,并不是想贖罪,也不是想做善事,我隻是……想活下去,想被認可價值……所以你說的不對,我并沒有改變……”狯嶽不知為何會說出對自己不利的話,也許是不願辱沒了煉獄的一片誠意,也許是他不願被那麼形容。反正他從來都不屑于被冠以好人的名譽,不想領受曲解自己的稱贊,假惺惺,于他而言太惡心。
“過去的事情,可能沒有人會寬恕你。但我确實相信你可以改變,也相信你是有價值的。為了讓你不走上歧途,我會一直看着你的。做好心理準備吧!”
煉獄的語調比剛才更具有威懾。他們站在室内的陰影裡,預示大雨的霹靂撕裂天空,閃電裡的炎柱竟有金剛怒目的氣勢。面對斬殺過上弦,又堅稱要收他為徒的炎柱,狯嶽唯有一句話可答。
“是。”
“為了活下去而可以給鬼領路的人,是能因為不想死,主動變成鬼吧?”緑歎氣猜測。
煉獄搖搖頭,并不認同:“伊黑曾和我說過:‘人可以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不遺餘力地傷害别人。不擇手段的程度,連自己都想象不到。真到了丢掉良心的時候,會發現一點都不難。’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要太早斷言他是主動化鬼的。他當年可能真的走投無路,順勢借機報複,但一個貪生怕死的人,是不會待在鬼殺隊裡的。”
“主動也好,被動也好,都無從求證,鬼化算不存在的事情,隻能是個謎了。不過我以為你的态度會更嚴厲一些呢,畢竟你之前都不想放過竈門兄妹,非要殺了他們。”提及往事,緑感觸頗深。煉獄笑容複雜,溫柔摻雜着慚愧。
“因為我自己變了吧。我想對别人多一些寬容,少用一成不變的眼光。因為想像你一樣,所以我是被你改變了。”
“被我?”
是緑的錯覺嗎?還是他發絲恰好搭着的緣故?煉獄的耳朵沾上了頭發的紅。“你的耳朵好紅哦。”緑笑眯眯地伸手去捏住他兩隻耳朵,從耳廓揉搓到軟厚的耳垂。煉獄癢得受不了,一把抓住那雙搗蛋的手。玩鬧歸玩鬧,她不忘提醒他:“假如狯嶽變成鬼真是因為想活下去,那是不是早點讓他離開鬼殺隊為好?這樣對大家都好吧?”
“他應該要繼續待在隊裡努力一段時間,畢竟背負了人命啊。”他說。緑不再堅持,這次煉獄不支持狯嶽償命已是很大的改變,要指望他勸狯嶽離開估計是白費口舌。輪到她趕緊提要事了:“對了,煉獄先生。吉原……”
“啊!差點忘了,說到吉原,你一直待在蝶屋,最新進展你還沒聽說吧?六月份,有不少隊員目睹到上弦六。她把好幾人擄到吉原又放走,吸引鬼殺隊去吉原潛伏搜查。這一個多月有大量隊員卧底在吉原,你的朋友藏原也在。根據他們報告,裡面近期出現了大量蹊跷的慘案,那些消息被老闆們和官方的人聯手封鎖,傳不出來。隊員們也還沒找到上弦六。”
“找到的話就不會這麼風平浪靜了。煉獄先生,你聽聽我的辦法吧。”她正色說道。這回她比以往更清楚,一旦實施她籌謀的系列計劃,又有許多人的命運要搭進去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