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間可能是淩晨三點半,也可能過了四點,誰知道呢。躺在病床上的煉獄杏壽郎神志清明,嚴謹地對天花闆進行第九十六次全面掃視。蝶屋是和洋融合的構造,住院區是西洋裝橫。病房的天花闆是雪白的,木架裝飾把雪白分割成一塊塊僵硬的方形。他更喜歡低矮的實木天花闆,渾厚古樸,就像是有位上了年紀的長輩的守候,親切得令人安心。如果天花闆是實木的,能讓他再睡兩小時嗎?大概不行吧。失眠跟天花闆沒有關系,都是因為從昨天中午睡到了晚上。人睡不着時容易胡思亂想,他的頭腦是擰開的水龍頭,沒有一滴思緒留存,全都嘩啦啦流去,徒留清醒。
很少能有像當下的機會,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等待天明。醫生要求他靜養,不許做劇烈運動。屋子裡連本解悶的書都沒有,他起身在屋内轉圈,直到饑餓的肚子發出無用的抗議,他不得不放棄了踱步,回到床上。
等待早飯。
昨天他死了十一個同伴,今天他在想念一份早飯。他需要早飯來提升血糖、補充能量,然後才有力氣去哀悼和思考。他很奇怪自己睡了一覺後竟然不感到非常悲傷,就好像宇髄和不死川隻是去了遠方執行任務,并沒有太多實感。循環生活是一場詭異的生存遊戲,逐漸适應後,死亡失去了因為未知而恐怖的色彩。他慢慢認為,比起死亡,真正會讓人害怕、痛苦和悲傷的應該是未盡的遺憾。每一次重來都會留下遺憾,況且是隻有一次的生命?
說不定宇髓和不死川更想得到是祝福,而不是哀悼。對死者的祝福嗎?死者和生者都需要祝福啊。他曾耗費光陰,坐在茶室那幅“日日是好日”的字軸前研習茶道,仍不覺得能到雲門大師的境界。他挂這幅字軸,是希望參悟其中蘊藏的妙理禅機,發生再不好的事情都不會對心神造成阻礙。可依然會困惑生逢亂世的雲門大師何嘗不清楚人間多磨難,為什麼能誦出“日日是好日”來?煉獄處在矛盾的沖突中,一時相信應該泰然面對生死,一時想起緑死亡的場面,又心有餘悸。他自嘲深陷牽絆,卻希望死者能放下生前苦,安然往生。
窗戶傳來一陣偷偷摸摸的響動,打斷了思緒。不像是風聲,更像誰打開又關上了窗子。煉獄下床走去查看,立即被窗台上憑空多出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框邊夾了一長支紫薇花。他開窗取下那支花,一團秀氣的粉白小花垂在枝條末端,還帶了幾片鮮嫩的葉子。會做這種事情的人,煉獄想不到第二個。于是他馬上開窗朝外輕呼那個人的名字:“緑,是你嗎?”
溜進蝶屋的大老鼠就在不遠處,雙手攀着竹籬,擡腿正要翻出去。她聞聲回頭,壓低聲音也壓不住驚訝:“咦?你醒着?這個點你怎麼不睡覺呀?”
“你怎麼會在這?”
“我巡邏路過附近,想來看看你,又怕吵到你們。呐,那是我們上次路過的花,我看到了,就折了一點送你。你不就知道我來過嗎?”緑指着花說道。其實煉獄的病房就在一樓,她走過來,與他隻隔了一道窗。
他望向窗外的世界,她背後的世界。城市的夜晚不同于鄉野,山野的夜晚熱鬧,而這裡萬籁俱寂、了無生氣。昏沉夜幕下的東京,這個由由近及遠鋪開去的瓦頂木屋、稀疏樹木、遠方鼓起的山包組成的一角,都在睡夢中。她就悄悄行走在單調的夜路,途徑一個又一個與她無關的夢鄉,與之作伴的隻有天上幾點暗淡的星星。野貓如怨如慕的嗚嚎,平添了幾分凄清。也許是晚風怕她寂寞,好意捎去一縷若有若無的淡香,讓她循香而往,發現路邊那棵不眠的花樹。這一樹靜谧的熱烈,喚起了種種美好的記憶,将愁緒一掃而空。她頓時冒出一個好玩的念頭,便伸手管紫薇樹要了一支花來送他。
煉獄的直覺跳過了這部分經曆的想象,直抵核心——看似無心的插花之舉傳遞了一個最純粹的信号:思念。
視線聚焦到茫茫黑暗前最清晰具象的緑上,她就靠在台邊。縱然夜色朦胧,他也能看見那有一張可與紫薇花媲美的單純笑靥。
“今天巡邏順利嗎?”
“嗯,平平安安,沒發現什麼異常。”
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不知怎的,見到她後,他的心情就是不能回到工作模式下的緊迫狀态,就像身子泡在熱水池子裡的瞬間。反倒是緑先向他确認:“之前巡邏,你有發現什麼要特别留意的地方嗎?有的話我待會再看看。”
經她提醒,煉獄回憶過後才搖搖頭,表示沒發現什麼值得關注的地方。她冷不丁踮起腳尖趴着要水喝,把腰間的水瓶解下舉到他面前。他趕忙把水壺端來給瓶子灌滿。看着緑仰頭咕噜咕噜痛飲,聽着微小的吞咽聲,他不由得想象涼水滋潤她發渴的口舌,汩汩淌經滑嫩的咽喉,流進狹窄的食道,在拿開瓶口時餘下的幾滴水沾濕幹燥的雙唇……
“煉獄先生……杏壽郎?”
“啊?”
“我說還要水,要裝滿瓶子。”
他回過神來再給瓶子倒滿水,額頭上的傷火辣辣的,連帶着臉頰、耳朵和脖子也滾燙。緑毫無察覺,晃了晃滿當當的水瓶,重新挂回去。鐵制的水瓶與刀鞘碰撞的聲音,勾起了往昔。“這個聲音有點像鐘聲。”她一邊低頭調整水瓶的位置,懷念地談起,“鐘聲都大差不差,但我總覺得奈良法隆寺的鐘聲最美。”
“奈良啊,我們去奈良,是上一個秋天的事吧?”煉獄微笑道。
“上一個秋天?上一個秋天是上輩子的秋天吧,我們去奈良是明治四十四年,是上上上輩子啦。”緑糾正道,“難得去關西執行任務,算是順便秋遊了一趟。因為奈良的秋天太美,所以鐘聲也變得特别了吧。”
清越的鐘鳴回蕩在他們的腦海中,依稀再見楓葉掩映下的千年古寺與五重塔。煉獄輕聲吟誦正岡子規的俳句:“柿くえば鐘がなるなり法隆寺。”
“柿子,說得我想吃了。我和正岡子規一樣愛吃柿子,但我寫不出好俳句。”
“他也不會時之呼吸啊。”
“說不定他擅長柿之呼吸,所以一次可以吃十六個。”緑講了一句冷笑話,他“噗嗤”一聲捂住了嘴。幸虧煉獄及時捂好了嘴,不然笑點太低的他就會吵到别人了。能逗他一樂,緑倒是有些得意。她擡起手,愛憐地撥弄他肩上的頭發。
“再過不久就要入秋了,不光是柿子的季節,也是觀賞紅楓和銀杏的季節呢。我最喜歡秋天了,因為楓葉的紅和銀杏的金黃是獨一無二的,多好看啊。”她說着,卻眷戀地凝視着纏繞指尖的發絲。毛糙的發絲,由金黃漸變至深紅,宛如秋葉。雖然他曾戲谑是祖宗吃炸蝦天婦羅吃太多,就長出了這麼奇特的顔色,但緑并不聯想到天婦羅。到底是因為喜愛楓與銀杏才喜歡這頭金紅相間的長發,還是反過來,因為頭發的主人而愛屋及烏、更加喜愛楓與銀杏?
吃貨不解風情,光顧着惦記吃并補充道:“還有烤紅薯。”
緑輕笑贊同:“是啊,可以盡情吃紅薯,又能做番薯飯了。對了,你喜歡栗子嗎?小時候我會在山裡撿栗子來烤,今年我要買一大堆來做糖煮的,存在罐子裡,在糖汁裡泡上兩三個月,冬天拿出來吃,會像菓子一樣甜甜糯糯的!”
“聽起來好好吃,可是我忍不到冬天就會吃光了。”煉獄太了解自己的饞性,一定會在中途不停打開罐子嘗一點再嘗一點,直到見底。緑同樣心知肚明,可不以為意:“到時候你來幫我剝殼吧,我會多做一點。就這麼說定了!”
“好啊!等不及想吃了!”煉獄做了個擦嘴角的動作。
“我也等不及你快點出來啦,真想像以前那樣一起到處出任務啊。”
緑依稀看見黑暗中的煉獄笑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問他笑什麼,他說:“我想起甘露寺還不是柱的時候,我們三個人去岐阜的高山那次。”
“啊,快點忘掉吧!”緑反應過來後,跳起來用手在他面前扇風,試圖扇走記憶。那年冬天在高山,煉獄指派甘露寺和緑去街上收集情報。那條街是清一色的酒店,每進一家,都有夥計把她們當做旅人,遞上一小杯試喝的酒并推銷。甘露寺不好意思拒絕,緑則是借口要暖身子故意全喝光。如此喝了一路,回去向煉獄彙報的是兩張酡紅的醉臉。
“忘不掉,我當時很生氣。”
“生氣但是吃掉了兩大盤飛驒牛肉!你懲罰我們的方式居然是看着你獨享涮肉,而我們隻能吃菜。”
“是不是很好的懲罰?”
“……虧你能頂住蜜璃的眼神吃下去,她的口水就快從眼睛裡流出來了。”
“所以任務結束後,我不是補請了你們一頓嗎?回去前你們還不忘買特産,甘露寺買了酒,你買了燈籠,跟旅遊沒什麼兩樣,任務倒成順便的了。”
細碎的夜話無關任何沉重的心事。你一言我一語,若是不加以制止,必定會延續到拂曉。窗邊的兩人暫時忘卻了現實的煩憂,滿心期待起初秋的到來。盡管他們沒在睡覺,卻不比那些躺在被子裡做夢的人更清醒。難道此刻不更加如夢似幻嗎?後院那棵高大的櫻花古樹“必勝”,退去了影影幢幢的可怖,化身為這場會面沉默的守護者。像有意要為他們做掩護,伸展着蒼勁的枝桠,溫柔地搖動樹葉沙沙作響,好叫二人的私語不被星星竊聽。
“緑,你記得我挂在茶室的‘日日是好日’嗎?我果然做不到那麼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