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是預想中的那個上浮的手勢,而是屈起拇指與中指,不算輕地彈了下明昕的腦門。
啪。
猶如終于将巨石推過山巅的西西弗斯,她單薄蒼白的孤寂世界轟然坍塌,從無聲的靜默,變成無與倫比的七彩。
魚群蕩開祖母綠色的漣漪,遊進瑰麗的珊瑚縫隙裡;水母半透明的身體被日光分割,追着斑斓貝殼在水中遊移。
晶瑩剔透的水泡滾滾上行,在這片無天無地的純然翡色中,她被萬物生發的喧嚣聲音吵醒。
在這場漫長的旅途中,所有人都隻會重複一句‘别做傻事’,隻有文森特,一眼看破她的躍躍欲試。
并加以縱容,并未阻止。
明昕的眼淚唰地就出來了,她仰起臉,突然發現有文森特在,她其實沒有墜落,就像她在岸上訴求的那般,湖水恰好沒過頭頂,尋常浮世觸手可得。
明昕深吸氣,那種彌漫全身的絕望感已經不見了,她緩緩吐出水泡,很輕地拍了拍文森特的手臂。
然後伸出左手,比了個要求上浮的拇指。
“對不起啊,忘了告訴你我不會遊泳。”遮陽棚下,已經換回正常衣服的明昕邊吃已經冷掉的熱狗邊承認錯誤。
文森特正在對面低着頭擦頭發,聞言哼了聲,說沒關系,我有救生員證。
扪心自問,換成明昕自己,好心帶朋友在自己擅長的領域玩,結果朋友卻在這個過程中毫無求生欲,她不确定自己能保持像文森特現在一樣的涵養。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明昕主動遞台階,“關于我為什麼是個旱鴨子。”
文森特擦頭發的動作停住了。
有門。就知道用故事能釣到魚。
明昕微微笑了下,望向那如鏡子般通透的湖面。
“我小時候其實學過遊泳,請私教上課的那種,才學三天,就被家裡人帶去泳池派對。”
“……那時候你多大?我說年紀。”文森特開口。
“記不太清了,七八歲吧,在上小學,”明昕說,“我不會遊泳,隻能套着泳圈在水裡飄着。在我後來模糊的記憶裡,我應該是在飄到泳池中間的時候,泳圈被某個哥哥撞了下,然後就開始漏氣。”
文森特從發絲與毛巾的縫隙裡看了她一眼。
“當時的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想着要快點回到岸上才行,但身上卻越來越沉。而大人們突然在這時候喧嘩起來,向泳池的另一邊聚集,我想求助,我叫救命,但是沒人聽見。”
那年的明昕隻記住了教練的第一課,那就是被救援的時候盡量不要掙紮,以免拖累救援人員,以至于兩個人都無法得救。于是小小的明昕就這麼平靜地在一片嘈雜聲中無聲無息地被池水吞沒,無人察覺。
“然後呢?是誰救了你?”文森特好奇地問。
“當然是我媽媽。可能全天下的媽媽都是這樣吧,比起什麼突發情況,永遠更關心她的孩子。”
文森特目光閃了閃,是個不贊同的表情,而明昕沒有察覺。
“我隻嗆了幾口水,甚至沒昏迷,卻還是被強行拉到醫院做了很多檢查,”明昕繼續說,“最後的結果當然是回家觀察,我的身體還好,沒有并發症,不過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下過水。”
故事講完了,明昕起身給自己接了杯水,回來的時候看到文森特依舊保持着剛才的姿勢。
“那不完全是一場意外,對不對?”文森特掰着手指,“第一,你的泳圈為什麼會壞;第二,大人們被什麼吸引走了注意力,這些你都沒有講,哪有講故事隻講一半的,你學壞了。”
明昕心說你不也是這樣,我好歹給你講了一半的故事,你呢,有關你的一切,你連一半故事也不肯講給我聽。
她慢悠悠喝着紙杯裡的水,本想吊一會兒文森特的胃口,卻在對方水潤桃花眼的注視中率先敗下陣來。
“那隻是一場意外——當時所有人都這麼安慰我,”明昕放下紙杯,說,“後來我長大了點,才從很多人那裡拼湊出大概的真相:因為一些債權糾紛,某個老闆未滿十六歲的兒子試圖通過傷害我的方式報複我父親。”
文森特做恍然大悟狀:“所以劃破泳圈的是他,吸引大人注意力的也是他。”
明昕點頭:“他遊到泳池另一邊劃傷了自己的手臂。”
從意外變成蓄意謀殺,故事講到這裡好像不怎麼下飯了,為了打破沉重的氣氛,明昕主動提出去湖邊刷燒烤網,文森特隻猶豫了一下就同意了,讓她刷快一點,說準備了個驚喜給她。
明昕拎着燒烤網坐到湖邊,她現在感覺很好,暫時沒有繼續作死的打算。
不過其實剛才的故事還有後續,但她沒有講給文森特聽。
多年後明昕重新想起這樁兒時舊事,憑借稀薄的記憶着手調查,發現那位老闆原來早在她溺水的次年就進去了。
行賄罪,被判了八年,多虧手下人舉報有功。
而害她溺水的兒子則和母親一同移民去了馬來西亞,從此圈子裡查無此人。
都是巧合。當年的明母這樣說。
所以這麼巧合的事,還是不要讓文森特知道了吧。
她看了眼帳篷,那幹淨又漂亮的男人剛從裡面鑽出來,頭發有點亂。
“還沒好嗎?”文森特遠遠喊她。
她把所有念頭甩到腦後,提高聲音:“這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