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最擅長飾演無知無覺,他一口一口,和明昕分喝了那杯加奶不加糖的咖啡。
暴雨漸歇。
咖啡館裡的人已經陸陸續續減少了許多,随着雨勢逐漸變緩,人們不再與陌生人相談甚歡。
有人闖進雨裡,有人留在原處,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路要走,誰也不會為誰永遠停留。
窗邊的長椅上,明昕正拄着下颌,遙望遠處天光漸明。
而她對面的文森特眸色沉沉,情緒不是很高的樣子,隻在明昕與他搭話時才努力打起精神。
從給她調酒那時起,文森特的狀态就很不對勁,明昕注意到了,卻沒有問。
活在當下,這場角色扮演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那不是她能涉足的領域。
結果先開口的卻是文森特。
“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8月中旬,怎麼了?”
“沒什麼。”文森特搖頭。
就在明昕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文森特突然換了個話題,再次開口。
“我曾經買過很貴的相機玩攝影,運氣不錯,還拿了一些獎。”
明昕說:“poyi?荷賽?我對你是‘運氣’還是凡爾賽持保留态度。”
文森特笑:“我隻玩了幾個月的攝影,就把相機賣了,買了條路亞竿回來,之後是野營,登山,跳傘,潛水……我深入嘗試過市面上大部分常見的個人愛好,我好像什麼都愛。”
明昕接下句:“——什麼都愛,約等于什麼都不愛。真花心啊,我的未婚夫。”
文森特無奈地笑了下,沒有否定,隻摸了下鼻尖。
“我嘗試那麼多,其實隻是想确認一件事——愛是什麼。”
明昕看着他。
文森特繼續說:“愛所給予的,隻是他自己;愛所取的,也隻是取自他自己。愛不占有,也不會為人所占。因為愛身是自足的。情人隻擁抱了他們之間的一種東西,而沒有真正互相擁抱。”
明昕點頭:“紀伯倫。”
文森特說:“當年我讀到這首詩,突然很迫切地想知道愛是什麼,他人說愛是純粹,愛是永恒,可我從不相信永恒,于是我退而求其次,開始尋找純粹的瞬間。……每一次,我嘗試别人的愛好,我試圖找到那種悸動的瞬間,并将他存進我的人生展館。”
在第二個人面前剖析自我的感覺并不好,非常危險,但如果那個人是明昕,他應該可以嘗試将觸角伸出殼子。
果然,明昕沒有嘲笑他,而是認真看着他的眼睛。
“那你也擁有我的很多個瞬間了。”
文森特靜了。
似乎對他的動搖毫無知覺,明昕望向窗外,驚喜地搖了搖他的手。
“你看,雨停了。”
離開咖啡館的時間恰到好處,就在推門而出的那個刹那,天際稀疏的烏雲被不存在的大手摘了個幹幹淨淨,露出極美的漫天夕陽,猶如天神賜予的聖光,毫不吝啬地鋪灑開來,為整個梅耶根市鍍了層金紅光景。
無數人駐足拍照,而文森特卻露出個不贊同的表情:美景稍縱即逝,怎麼能将視野困在方寸之間的屏幕裡。
而他身邊的明昕手裡沒有拍照設備,和他一樣,正在動用眼睛,動用皮膚,動用所有的感官記住這一刻,并露出了個無比幸福的表情。
明昕看着夕陽,而文森特則怔怔看着夕陽中的明昕,他突然不想要瞬間了,他想要世間永恒地停留在這一刻。
如果是明昕的話,他應該可以試着走出沉疴,迎接愛情,和她沐浴在同一片陽光下。
“讓我陪你回國,讓我留在你身邊,明昕。”文森特喃喃道。
明昕在夕陽下回頭,笑眼彎彎。
然後她用他親自教她的方法對他說謊:“好啊,我們一起。”
也是在這一秒,文森特終于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讓他恐懼的源頭,也明白了那個讓他不敢觸碰的真實。
——他最初對明昕撒謊,她統統信以為真;
現在他對明昕說真話,她卻什麼都不信了。
以七天為鎖,用謊言作鍊,他親手扼住明昕的真心,斷絕了與她得到未來的可能性。
铛——铛——铛——
教堂鐘聲忽而響起,金紅色的水窪中,有無數白鴿撲棱棱振翅飛過。
是的,這一秒,水窪得到了白鴿的倒影。
可等到太陽升起,白鴿會隸屬天空,水窪将不複存在。
文森特的視野忽而模糊,是一滴水痕,又在他眨眼的瞬息消失不見。
是我需要你,而不是你需要我。
就算那天我沒有出現,你的秘密依舊不會成為你的痼疾,你的堅韌與善良會成為你的諾亞方舟,載你度過人生的每一次洪水;而我,是一場暴雨過後的水窪,我隻是倒映了你的神性,卻開始沾沾自喜,誤以為自己也是普度衆生的一員了。
直到你離我而去,我才能看清我的本性——
隻是顆漂泊不定的音符,沒有自我,無法坍縮,不被觀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