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量充滿,手機開機,無數消息如雪片般飛來。
最要緊的當然是金竹那邊,明昕拍了張行李托運的照片發過去,逐字逐句地給金竹回,說人到機場了,正在換登機牌,買了飛機上的wifi全程不會斷聯,讓金竹不要擔心。
然後是粗略掃了眼這七天積壓的消息。工作學習相關的放到一邊,先看父母,老兩口這些天忙着坐遊輪看演出,玩得不亦樂乎,對自家小女兒失聯七天這件事接受度良好。倒是明月似有所感,給她單獨私聊了幾條,三天前發了個‘?’,幾個小時前是‘看到給我電話’。
這會兒國内是深夜,明昕試探性地發了個定位,又在明月二字出現在來電顯示上的時候揚起眉毛。
她哥從來不是什麼好糊弄的人,好在金竹十分守信,暫時沒把她遺書的事情告知任何人,所以明月的囑托無非是出門在外必須在四十八小時内回複消息,不要讓人擔心之流,明昕嗯啊這是,中指與無名指夾着登機牌,上下尋找安檢處的指示牌。
“——昕,明昕——!”
人群嘈雜,外語叽叽喳喳,明昕聽到自己的名字,腳步頓了下,對電話裡說了聲‘我先過安檢’,挂掉電話。
她轉過頭,果然是文森特,匆匆分開人群,扶着膝蓋大口喘氣。
他身上的西裝還是昨晚那套,想必是剛發現她消失就追了上來,雙眼通紅,不見慣有的遊刃有餘。
男人嘴唇蠕動,應該是在叫着她的名字,他向她攤開手,掌心朝上,手指不易察覺地顫抖。
明昕心裡難受極了,她看着文森特的眼睛,知道對方想讓她把手放進他掌心,可她必須走了,回到她尋常的、全是聰明人的生活裡,而作為流浪琴師的文森特也已然出戲,從此将繼續流浪下去,她不能這麼做。
她隻能摘下訂婚戒指,在掌心裡攥了攥,又小心翼翼地拈起,推上文森特的中指。
文森特的骨節比她大一點,戒指剛好卡住第二個指節,推不進去了,明昕沒有強求,手指一觸即分。
“抱歉啊,忘了把這個還給你。”明昕說。
其實沒有忘,她的本意是想為這童話般的七天留個紀念品。
不過沒有也沒關系,這七天将在她的記憶裡永遠鮮活。
“……其實你可以留着它的。”文森特喃喃說。
明昕微笑,靜靜地看着文森特,看這張害她一見鐘情的漂亮臉蛋,還有這雙流轉的眼波。
我是真的喜歡你。她在心裡說。但就像你說過的那樣,我們已經擁有了一場體面的告别,已經将王子與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寫到了故事的結尾,而隻有我真正離開這裡,這篇童話故事才能徹底成立。
機場通報在頭頂響起,差不多到了該進去的時候。
文森特突然抓住明昕的手腕:“你在哪個城市落地?”
明昕沒有掙紮,隻捏緊了登機牌,薄薄的紙片,縫隙裡依稀可見:目的地中國藍城。
“赤城。”明昕說。她甚至笑了下,神情輕松:“别難過,高度發達的文明縮小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我們總會在什麼地方重逢,不是嗎?”
——可你的表情分明在告訴我,我們不會再見了。
而因為我的疏忽與愚蠢,直到現在,直到這一秒,我連你的聯系方式都沒有。
話到嘴邊,又被文森特原封不動地咽回去。
體面人永遠不會百般糾纏。文森特想。明昕喜歡的是體面人,如果我繼續糾纏,那就太難看了。
就算我的天性并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至少至少,我也得把表面功夫做全。
掌中纖細的腕子動了動,從文森特手指間滑脫,他空攥着拳頭,看明昕打開手包,掏出一大把硬币。
“我是真不太适應這邊少量多次的喝咖啡習慣,還是國内那種量大管飽适合我,”明昕說,把硬币塞進文森特掌心,“好在這邊機場有星巴克,就在你背後,幫我買一杯好麼?”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他想。裹挾我的與其說是歌德,倒不如說是博爾赫斯才對。
我想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可你已經不需要了。
文森特靜默了一會兒,終于點點頭。
拿鐵香氣醇厚,店員叫了兩次,文森特終于回神。
“呃……”店員不确定地看着面前神色哀恸的顧客,問他,“請問你需要什麼幫助嗎?”
文森特接過咖啡,摩挲着卡在指節上的戒指,勉力迎上店員的目光:“我的未婚妻離開了……她甚至沒有跟我道别。”
店員自然沒有開解他的義務,像個提前寫好的程序,隻會輸出對應的話語,身上沒有半個音符。
“我很抱歉。”店員如是說。
文森特禮貌地笑了下,不說話了,抱着大杯咖啡,笨拙地喝了口。
落地窗外,飛鳥形狀的交通工具舒展翅膀,在天際留下條漂亮的白色弧線。
落地窗内,方才二人說話的角落人來人往。
沒有人駐足,也沒有人在等待加奶不加糖的熱咖啡。
*
三年後。
天色微明,明昕從浴室裡出來,捋了把半濕不幹的額發,眼下青黑。
牆上的時鐘指向淩晨五點,明昕拉開卧室門,看到黑貓正蹲在角落的花瓶上舔毛,看也不看她一眼。
靠着門闆坐了整夜,此時明昕疲憊得不行,然而與文森特共處一室的認知反複刺激她的神經,讓她無法安眠。
明昕用手擋住哈欠,邊換鞋邊拿起手包,最後看了沙發上的男士外套一眼,推開防盜門。
天徹底亮了,飛機徐徐落地金城機場。
電梯門打開,争辯聲在裝修成酒店模樣的私立醫院走廊裡回蕩。
“你怎麼能這麼不在乎自己的身體!還要别人怎麼講,萬一吃出問題,受罪的不還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