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帝王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突然問道:“那女子還守在外頭?”
話題跳躍度極大,可垂首而立的人卻迅速回道:“是,日日都來。”
“嗤,膽子倒是大。”伸出手點了點桌上散開的紙,“罷了,那姓沈的舉子也算有功,沒叫朕這面皮掉在地上任人踩。”
禅房内的愈發安靜,似乎連呼吸聲都沒了。
“他不是在打聽選官的事兒嗎?讓他去雍州武威郡,朕記得先前宣威的縣令沒了,便讓他頂上。跟着運糧官走,别叫他死在路上了。”
“要死,也得死在任上!”
說完這句話,年輕的帝王便歪在了炕上。屋子裡插蠟似立着的人,這才輕手輕腳走出去,還不忘帶走炕桌上那堆密密麻麻寫滿小字的紙。
若留心去看,最面上那張羅紋宣紙上,記得分明是沈知衍的事兒,開鋪子制毛筆辦族學的事記了,連來了京師後去過哪裡,見了哪些人,愛吃西汀巷子裡的焖面都寫下來了。
事無巨細,隐約還能瞧見‘林芷’二字。
禅房内靜得落針可聞,窗外的風到了這裡似乎都收斂了幾分。燭火忽明忽暗,好半晌,才聽見一聲若有似無的低笑:“朕這皇帝,當得還真是窩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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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太後鳳體好轉,緊閉了大半月的皇覺寺終于有了動靜,三道寺門依次第開。
帝王出行聲勢浩蕩,前有騎兵步兵,手持手持金瓜、斧钺開道;居中的是帝王禦辇,四周以黃羅銷金帷幔遮擋,近侍宦官持拂塵、香爐随行,禁軍披甲持戟護衛左右;最後又有騎兵手持弓弩、旌旗墊後。
旌旗飄蕩,樂聲攝人,寺外的百姓嘩啦啦全跪下,整條街上隻有兵衛和車馬走動的聲響。
林芷不知道自個兒跪了多久,隻知道在一瞬間,按下定格鍵的人群突然又‘活’過來了。小聲但興奮地低聲讨論。
“可瞧見天子了?”
“我哪兒敢擡頭啊!你瞧見了?”
……
林芷站起來,避開亢奮的人群,伸長脖子往裡望:她有預感,沈知衍應該在後頭!
三月,春風和暖陽,該是一派春和景明的宜人之色,可林芷偏生覺着風也冷硬,日頭也晃眼,連那些嫩生生的鳥雀之聲也煩人得緊。
她額上生出細汗,胸腔裡的一顆心像是一頭發狂的野鹿,撞得她生疼。
“沈知衍!沈知衍!”林芷雙眼一亮,後頭跟着的那群人雖都穿着一樣的青衣赤裳方心曲領?的祈福專用裝。
可林芷還是一眼瞧見了裡頭的沈知衍。顧不得周圍人投來詫異的目光,她直直沖上去。
她得好好看看,沈知衍看起來沒缺胳膊少腿兒的,可身上别有暗傷。雖說這十來天,她總拿那句‘上公堂可由訟師替代,不可受刑罰’來安自個兒的心。
但她心裡其實很明白,這些個特權,在皇權面前,甚都不算。
沈知衍看見林芷直奔自己而來,趕忙上前,一把抱住林芷:“回家去,咱們回家去,有什麼都回家去!”
他顧不得讀書人的儀态,更顧不得與人寒暄,拉着林芷就走。一口氣回到水井坊内,門窗都鎖死,拉着林芷的手浸出汗意,沈知衍才真覺得自己離了那暗無天日的禅房,逃過一劫。
兩人心知肚明,能囫囵着出來,已是萬幸。
林芷處處留心,自然能瞧出來,穿着青衣赤裳走出來的人少了好些。沈知衍自個兒身在其中,自然更是清楚,有多少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皇覺寺。
就像水井坊内不知從何時起,再沒出現過郭娘子的身影。
不過兩人誰也沒提這件事兒。
京城的官員和百姓更是無人在意這些個小小的舉人,人們全部的心神都叫另一件大事兒吸引了去。
兩任帝師,三朝元老,當今内閣首輔張心懷告老還鄉,聖上允準,并賜下諸多恩賞。若是到這兒還算是一件君臣相得的佳話,可事怪就怪在,張閣老的兩個兒子俱都身居要職,可聖上令其随侍閣老左右。
竟是一同罷了吏部張大公子左侍郎和通政使司張二公子右通政的職,令其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