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然之将脂膏放在一旁,叫來何福,遞給他一張紙條,吩咐道:“照上面說的去做。”
順德看罷不敢吱聲,隻将紙條塞進袖中,欠身退出去辦事了。
雖然楊戌明日就見将被問斬,但沈然之那顆心還是懸着的,并且怎麼也放不下來。
晚間,沈然之派了人去同顧鸩止說“今日就不去他那用晚膳了。”何福還未回來,想着在還沒打宵禁之前出去走走。
這一走便又走到了上次來的的廢棄宮殿,這宮殿是既然是先帝下令封鎖的,那為何如今都輪到了顧鸩止掌權,為何不将此地解封,修繕呢?上回來時裡面黑着,沈然之沒能将裡面什麼樣子看清,這次正好進去看看。
這道門的鎖上次來時就是壞的,至今也沒叫人換上,所以他輕易就将掩着的門推開了。
這次看清了,這宮殿前院的布置不就和顧鸩止現在的寝宮和清宮一個樣麼!
原來已經将這座宮殿“搬”過去了,難怪對這兒置之不理。
天還未完全黑,此時宮中第一更宵禁的鐘聲已經敲響了,聲音鋸進耳朵裡,沈然之依舊沒有要回去的意思。來都來了,大不了待會偷着回去。
這裡的宮牆被歲月侵蝕的斑駁陸離,屋頂的琉璃瓦碎在下方的雜草上,腳踏在上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兩旁的杏花樹迎着破敗而盛開,絲毫不受這蕭條景色的影響。邊上有一方小潭,潭水清澈無痕,竟還能看到好幾條小魚暢遊其中。
院角的那最大的杏花樹亭亭如蓋,燦若流霞,是院中最耀眼的東西,粗壯的樹枝足以承受人坐在上方而送下來的重量。
這兒獨有一份凄楚韻緻的美,是皇宮裡别的地方不能相比的。竟活像個被不受寵的後妃,無怨無悔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去招惹也不去舍去。
沈然之頂喜歡這裡。顧鸩止小時候就在這地方生活那到還不錯,雖說苦是苦了點,但美确是極美的。
感慨之際,卻聽樹上傳來幾聲低笑,“都打宵禁了,為何還在此處不回去?”
聽罷沈然之擡頭,方才還空着的枝頭何時多了一個人?
顧鸩止?他為何又在這?
人随即便從上頭輕盈地竄下來,随手折了一枝杏花,弄得枝丫搖曳,上頭的花瓣也跟着簌簌零落,飛躍翻騰,在空中銀光四濺。
顧鸩止負手落入沈然之跟前。
“在這裡做什麼?”他問。
沈然之今晚拒絕了同他一道用晚膳,人竟跑這兒來了。
“……随便看看。”
看看倒是沒問題,但也得挑對時間啊,他無奈。
沈然之掂量着顧鸩止會繼續問下去,他自不想成為被動的一方,于是反客為主,錯開話題,問道:“陛下……兒時就生活在這麼?”
“嗯。”
當初先帝寵幸了宮中的樂姬焉知,卻沒給她身份地位,後來她才意外發現,自己已經懷了孩子,那人就是顧鸩止。而那時宮中有位寵冠六宮的娘娘,卻因無法擁有自己親生的孩子,又怕皇帝移情别戀,便暗暗派人往宮中有身孕的妃子湯裡下藥,這才導緻了先帝子嗣單薄。
身在這宮中人人費盡心思,穩住地位,或者說是保住性命。
焉知生怕自己已懷上皇帝子嗣之事被暴露,故而沒有對先帝說此事,而是在一衆宮女太監的保密下躲進了這宮殿,偷偷的将孩子生了下來。
顧鸩止兒時相對來說是幸運的,他不但有愛他的母親,還有一群願意幫忙照顧他的宮女太監。
記得那年,趁着宮裡下人歇息的時間,他一面坐在焉知懷裡,一面聽她彈琴。
從他記事起,焉知便一直在彈這首曲子,他已經對這首曲子的旋律很熟悉了,聽得有些厭倦。
顧鸩止問:“母親為何總彈這首曲子?為何不換一首?”
焉知模糊的臉龐在他頭頂上方若隐若現,擡手撫摸着兒子的腦袋,柔聲道:“因為這首曲子是彈給心上人聽的啊。”
顧鸩止并不明白心上人這個概念,眼睛呲溜一轉,問:“那我是母親的心上人嘛?”
“嗯……是,卻也不是。”焉知笑道,“阿止以後就懂了。”
這會繞的他更不明白了,怎麼一會是一會就不是了。
“那我也要學,母親你也教我,等我學會了也要彈給你聽。”
可焉知卻在不久後離奇亡故了,至死也沒有将這首曲子完整的交給顧鸩止。
母親死後,便是由顧鸩止曾經熟悉的那些宮女太監們湊着單薄的銀兩将他養大,他本以為會偷摸着生活一輩子,誰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被告知自己皇子的身份。
身份被揭曉後,本以為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将這群将他帶大的人好好報答,但卻被告知那宮裡的那些人皆因欺瞞聖上而被杖斃了。
可笑至極。
是皇子又如何?他連自己想要保護的人都護不住。
若是換做以前,顧鸩止定會和沈然之談起這些遺憾,但當下顧鸩止卻不想讓沈然之知道他的這些不堪往事……
顧鸩止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你可有起字?”
沈然之不明白顧鸩止此話是何意,“為何這麼問?”
他道:“我記得你在進宮的前幾日就已經及冠了,冊子上卻沒有記錄你的字。”
“我沒有字。”他直言道。
沈然之是庶子出身,在家裡不受寵也在正常不過,而且他及冠那幾日或許還忙于準備春闱,顧鸩止這樣想。
“為何不給自己起一個?”因問道。
既然長輩不給他起字,自己總該給自己起一個吧。
“……”隻聽沈然之道,“不必。”
聽他這麼一說,顧鸩止也就不在繼續追問。
他把方才折的花遞到沈然之跟前,笑道:“随手折下了枝花,送你。”
他确實沒撒謊,還真是随手折下的,不是刻意為之,隻是見了沈然之在這裡,便有了這個動作。
沈然之先是驚愕,甚至不知是當接過還是不接。猶豫了半宿,方才接過,放到鼻尖嗅了嗅,是清香的。
“為何……送花……”他的聲音漸轉低。
“既然錯過了你及冠,這枝杏花……就當是補償給你的及冠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