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禀過了身份,趙氏很快理清人情往來。
再聽姜家二夫人言語間隐晦地将自己和那對夫妻作比較,頓時明白自己是被人捏着當笑話看了。
趙氏為人敏銳,雖然跟女婿交道不多,卻也知曉他是個周全性子的人。
她本還因為姜二夫人的話為閨女擔憂,掌家的長輩是個不親厚的,往後日子說不得有多少惡心事呢。
見閨女和女婿進屋,眼底還蓄着擔憂,這才過去多久,女婿就領着人出來了。
趙氏有些擔心:“莫不是我方才說錯了什麼話?”
姜澈:“嶽母無須擔憂,今日本是商定好招待您的日子,東院的嬸娘性子魯莽,怕是忘了老夫人的安排。我請您去西院,一是不想再呆在裡頭吵得人心煩,二來西院都是自家人,您也能瞧瞧彩香平日住的地方。”
趙氏這才放心,她提上手裡的包裹,挨着閨女沿小路走着,大冷天的,張口說話吃風,也怕外頭人聽去,再沒說話。
距離兒子兒媳離開才一刻,胡氏聽說他們回來還有些驚訝。
下人回禀說二少夫人的娘家夫人也來了,趙氏對着銅鏡整理好頭面,起身端坐在正堂。
不大一會兒,一行幾人自廊下走來。
趙氏打眼瞧着樊家夫人雖衣着樸素,卻不探頭探腦跟個沒見識的鄉野人般胡亂看,對于親家夫人的第一印象尚好。
等到趙氏坐定,從自帶的包袱裡拿出一對厚實的鞋墊子,胡氏便知這是一個實心眼的人。
“老夫人那頭原還問着您住鎮上習慣不習慣,怎麼沒多待陪她說說話?”
姜澈:“劉家夫婦上門拜訪,我嫌人多,便先領着人回來了。”
劉家夫婦?
胡氏遲鈍一下便反應過來為何兒子的臉色難看。
今日約定好是招待二郎媳婦娘家人,偏三郎未來夫人家來,怎麼論正客偏客?
“那邊忙着,咱們先湊一塊說說話吧。”
胡氏場面招呼人的功夫還是有的,她既不過分熱情也不太過疏離,總歸樊彩香這個兒媳婦進門後對西院是件好事,兒子也挺看重樊家,雖将來助益不多,趙氏也不會掉臉為難人。
趙氏呢,天然對胡氏這個親家母有情感上的共鳴。
兩人同是寡婦,守着一個孩子在艱難世道度日,其中辛苦無法言說。
旁人無法理解她的酸楚,但胡氏一定懂自己的不容易,故而與其說趙氏是為樊彩香這個閨女拉關系,倒不如說是她自己孤獨想拉另一個同為命運坎坷人報團取暖。
說着說着,趙氏便默默垂淚。
胡氏聽着聽着:“......”
兩個女人的命運有着天道弄人的巧合,但胡氏自覺她還是比趙氏強一點,至少她不是逃難的,衣食無憂,且陪在身邊的還是姜澈這個養大的兒子!
倒苦水的話,樊彩香都不知道聽她娘說了多少,眼下老調重彈,這一聽就犯困,借着轉頭讓姜澈高大的身影遮住,肆無忌憚地張口打個呵欠。
姜澈給夫人擋好,等她回神,低頭輕聲詢問:“困了?若不然先回房睡一會兒?”
樊彩香看一眼格外投緣像是有無數話要說的兩個長輩,乖巧地點點頭:“昨晚我滿腦子都是節後鋪子買賣的點子,怎麼也睡不着。”
姜澈道一聲辛苦了,趁着上座兩位長輩話隙,起身離開。
樊彩香借口去竈屋過問晌午的飯菜,順勢跟上。
小兩口一走,趙氏原還緊繃着的心神立時開了口子,丈夫走後的好些酸痛一股腦傾倒出來。
胡氏慢慢也入了心,想到當年丈夫驟然離開,哽咽起來。
這頭傾述婦人愁緒,西廂房内室小兩口依偎在陽光燦爛的長榻上。
姜澈沒什麼睡意,卻實在喜歡摟着夫人,于是翻出一本小卷詩經,放輕聲線,輕聲讀着。
樊彩香就伴着這道堪比素雅琴調的聲音悠悠打起盹兒。
隻淺淺纾解下疲倦,再睜眼時才過去兩刻鐘。
喚來玉蘭,廚房菜式已經妥帖。
短暫的分離,再回東廂房,樊彩香假裝沒看見她娘和婆母各自偏開身子擦拭眼角的動作,隻招呼兩位可以入座了。
這頓本該是擺在老夫人那處的,胡氏瞧着桌上雖不寒酸的幾樣菜,依舊有些愧疚。
“今日實在招待不周,還請親家見諒了。”這語氣比早前趙氏剛進門時要真誠多了。
趙氏擺擺手表示自己不在意:“一家人吃飯,不必講究那些虛的。”
飯桌上,樊彩香和姜澈在,趙氏自然而然就要提及兩個孩子。
說起自己家的這個,趙氏便是埋怨多過誇贊,隻說她不懂事,往後在姜家過日子,少不得要胡氏這個婆母好好指點。又看着姜澈,“多好的一個兒郎呀,生得高大,讀書又好,我家彩香真是祖上燒了高香才遇上這麼好的一樁姻緣!”
樊彩香:“......”
姜澈也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隻悶聲吃着飯。
胡氏接話,自然要說兒子姜澈的不好,隻是思來想去,沒什麼太多缺點,最後來了一句‘看他臉白的,一個男人家長這麼白有什麼用!’。
姜澈:“.......”
胡氏又誇樊彩香這個兒媳婦的好,隻是那些話多是虛的,打心眼裡,她還是覺得樊彩香作配不上姜澈。
趙氏一個猛子從片刻前與胡氏投緣的心情中抽離出來。
她臉上笑容不變,再看胡氏的面容,便覺得這位比自己多寡居十來年的婦人并不如她以為的心腸軟,瞧她顴骨奇高頰容凹瘦,可不就是老人嘴裡常說的尖酸樣!
如此一頓飯後,她吊着心,終于到了閨女住的地方,一等女婿出門,母女兩個說悄悄話的時候,趙氏急忙叮囑閨女可得好好防備着胡氏這個婆母!
樊彩香稱奇:“我還以為您跟婆母挺有緣呢。”
趙氏:“都是寡婦,自然投緣。但兩家親事上頭,我是嶽母便壓不過她那婆母的身份去。”
“你是個沒心沒肺的,就說上晌見了那劉家的,你就不覺得奇怪?”
樊彩香搖頭。
趙氏恨鐵不成鋼地擰下她肉乎乎的胳膊:“咱家是什麼情形,那劉家又是什麼光景?别看男人家嘴上不說,其實心底裡頭算計起來比女人還要狠!同是外家,姜澈的外家與那劉家能是一回事嗎?”
“東院那隔房的婦人心腸還真是你說的那般歹毒,把娘和劉家同放在一個屋子,姜澈看了,私心能一點酸都不發?真能聖人似的不怨怪自己的外家不如他堂兄弟的外家?”
樊彩香想了想:“應該沒有吧。”
之前姜澈摟着自己打盹的時候,還抱着她腦袋啃了好一會兒嘴巴呢,杵在自己脖頸處狠狠喘氣的樣子,不像是怨恨自己,倒像是...想在大白天揮擀面杖頂頂她呢。
樊彩香揉揉被她娘掐疼的胳膊,“我記下了。”
趙氏這才滿意,“你婆母這會兒笑面人樣兒,外人以為她守寡躲居,是個好欺負的。真惹到她寸節上,人狠着呢!”
樊彩香敷衍地點下頭,這才說起正事。
趙氏正正神色,把自己這幾天在鎮東看到有關于書鋪子的事情,一股腦全給閨女說了。
一不留神,回神時天色垂陽。
趙氏不舍地起身。
樊彩香安慰她:“我經管鋪子,少不得要上街,再說這家裡頭規矩不嚴,保不齊三五天就能回家尋您去。”
趙氏不忍閨女傷懷,順勢笑了笑。
兩人相攜出門,在廊下遇上聽動靜來送的姜澈,趙氏難得也出了屋門,一并在廊下跟趙氏作别。
看着她娘身影消失在小徑盡頭,樊彩香收回目光。
姜澈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見她不沉湎于分别的傷心,捏捏她手掌:“外頭風大,回屋吧。”
*
大年初五劉家與樊家夫人遇上一事,最後也沒有在家中弄出什麼龃龉。
老夫人曉得這事兒上頭委屈了樊彩香,額外讓沈氏從家中大庫房備了一份回禮送到了樊家,隐晦表示姜家賠罪。
樊彩香聽過後,倒沒說什麼,情面上自家損了,好處卻是實實在在的。
日子流水,初六一過,崔家南邊的書堂就要開課。
胡氏特意對姜澈耳提面命一番,着重叮囑兒子不能為一時的名次靠前而松懈,再有半月便是秀才試的初選錄,而姜澈已然在這上頭折戟三回。
胡氏:“三回!你已丢了你父親臉三次!若此次再落選,不須外人冷眼看笑話,你自己還有什麼臉活着?!”
樊彩香在廊下聽得直皺眉峰,她看一圈周圍的下人,見他們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頓時無奈。
等到姜澈出屋,樊彩香輕輕拂去他肩頭并不存在的灰塵,像是什麼都沒聽到一般,冷靜淡然地笑了笑:“還要再去書房?”
這會兒都已經是亥時末了。
“還有半卷經義不曾注解完。”
姜澈舒了口氣,“你先安睡吧,明日不還要去鋪子裡見管事和夥計嗎?”
樊彩香應了聲,等他擦肩而過,突地又開口喚了他的名字。
姜澈回眸。
他此時站在台階下,不遠處的阿陽提着燈籠,見二少夫人投來目光,心有領悟地走遠幾步。
東廂房昏黃的燈碎落在他如玉的面容上。
樊彩香未發一言,身随本能而動,俯首在他唇上落了幾個細碎的吻。
“早些回來,我在屋裡等你。”
姜澈心上湧起一片發癢的雞皮疙瘩。
他下意識擡手握住夫人的手腕,要說什麼,諸如你是不是因為聽到母親對他的無情生出同情,樊彩香卻捏捏他略紅的鼻尖,“不要多想,專心讀書。”
是不是同情,突然不重要了。
姜澈輕眨睫毛,收起心思,轉身朝着書房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