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女對陳之謹的厭煩,從見到他的第一面就開始了。
然後這種厭惡的程度逐年遞增,終于在天桑死去的那年達到了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飲其血寝其皮的程度。
她那時因天桑殒命,身弱至極,還是一度試圖以同歸于盡的方式來殺死陳之謹,讓他給天桑陪葬。念頭次次起,又被她自己一一澆滅。
不行,天桑的孩子,還需要她。
在天桑口中第一次聽說她将來會有一個女兒的時候,二人剛剛從白石神山出來。她的神色如常,隻是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
神山都已經被稱為神山,裡面用腳趾想也肯定有神,外圍一圈屏障,緊緊黏附在山體上。煙女不知道那什麼東西,但天桑說她不能進去,她便聽話地一直徘徊在外,守在天桑當初定好的地點。
這麼一瞧,便以為是陳之謹做了什麼過分的事,三千白絲蕩起沖着他飛去,就要殺人。
天桑攔下了她,指尖纏繞着細細一縷金色絲線,鄭重其事地把還有幾年才會出生的女兒和金絲一同交給了她。
那個孩子,會被叫做天珠玉。
不過嚴格來說,百日到八歲之間的時光,是托付給了同樣年輕的澤布珍的。
天桑真正死去的那天,咬破指尖将伴生鬼移交給了還在嚎啕大哭的骨肉,然後坦然迎上了落在身上的滾滾天雷。
煙女看着被隔絕在外的陳之謹,心頭恨意滔天,她從來不知鬼也會流血淚的。隻是珠玉的小小手掌抹了抹她的臉,便将她的殺意輕而易舉消去了大半。
于是轉身與澤布珍一起踏上了旅途,陪着珠玉離開了瓦兒胡同,到了野山環繞白石庇佑的羌寨,到了洛河旁的蒼郁鎮。
煙女是一點點看着珠玉長大的,這小女娃長得越來越像天桑,尤其是眉眼,漂亮極了,仿佛天上最亮的星子藏在了眼底一般,看着看着就會讓人陷進去。
脾氣也像,一旦認準了什麼就跟頭倔驢一樣,怎麼拉都拉不回來。
天家女子中相天師輩出,天桑的本事煙女見識過,而珠玉成長得也很快,沒有人教她,全是無師自通,幾乎沒過多久就開始很有自己的主意了。
煙女雖然不懂這些門道,但珠玉說什麼便是什麼。
她隻需要足夠強,能夠在珠玉需要她時做她最趁手的刀,就足夠了。
蒼郁鎮的生活過得平淡而又乏味,珠玉頂着早就準備好的假名,在鎮子裡調調香,捉捉小鬼,整天裡主打的就是一個歲月靜好助人為樂。
甚至還收了個完全沒有天賦的人,準備教他相天術。
殺母之深仇大恨,珠玉不應該忘的。
煙女也無從說起。她是鬼,如此漫長的生命本來就應該牢記些什麼東西,可珠玉不一樣,她是人,肉骨凡胎,一輩子也就幾十年光景,如果想要過正常人的一生,煙女如何能忍心阻止。
瞳鬼的出現,煙女本以為也是一樁很快就會了結的事,珠玉的線香裡撚進去了她的影子,斬殺都不在話下,更何況珠玉隻是叫她把鬼困住。
後來追查青眚,略微棘手了些,也沒出現什麼大的纰漏。
隻不過,有什麼在暗處慢慢展開,珠玉和先前不太一樣了。
也就是這麼個當口,天辰出現了。
他的那些陶俑和本人一樣,惡心、又無孔不入,将珠玉綁回了她打小就離開了的四合院。
珠玉那時候太過年幼,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但煙女的記憶裡還殘留着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以及,病床上躺着病恹恹的陳之謹。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珠玉是打探消息來的,自己去對付天辰,也沒忘叫她去天桑舊時住着的屋子裡找東西。
那裡現在住着天辰,房裡原本古色古香的陳設已幾乎全部撤去,換成了新的東西,氣得煙女牙根癢癢。
她在屋裡搜刮一番,隐去身形就要回去的時候,腳步直愣愣地打了個彎兒往東廂房走去。她純色的手掌慢慢伸長,邊緣越來越薄,輕輕松松地就割開了陳之謹身上的約束綁帶。
老眼昏花的陳之謹從噩夢中醒來,就看見天桑端坐在床前,笑意盈盈地拉着他的手道:“之謹啊,恒玉齋給阿玉做的長命鎖是不是這幾天就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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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玠撐着頭:“所以,你的意思是,阿玉的父親現在出現在了無啟的身邊?”
煙女點頭。
她還是覺得自己做得沒錯,天桑都過世了,陳之謹跑去外面吃些苦頭又怎麼了?腳長在身上,又不是她叫他奔着姜家人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