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之輾轉了一夜,第二日早早便去了文府。
含春院内,絲竹悠揚,蟲鳴掩印,清雅空闊,連夏日的暑氣都驅走了幾分。
端玥見盼之來了,停下撫琴:“今日怎麼這樣早?可用早飯麼?”
盼之也不客氣,嘻嘻笑道:“用過了。不過若有荔枝甘露餅,那還能再用些。”
端玥被她的樣子逗笑,又叫人去拿。
安頓好,盼之才道:“玥姐姐,我想了一夜,總覺得吳禮不會善罷甘休。”
端玥猶豫着沒說話,盼之又道:“上次我不過同他做賭,下了他的面子,全家遭了橫禍不說,爹爹下獄當日,他甚至還想栽贓嫁禍。如今他們一家風頭正盛,恐怕更要千方百計,踩着别人長自己的威勢。我怕他還要來鬧。”
端玥歎了口氣:“我也正想回禀親長,明日去大相國寺為祖父齋戒祈福。佛門清淨,吳禮倘若真的再來招惹,恐怕也要受阻。”
盼之立刻道:“這不成。吳家如何能是進退有度的人家,避是避不開的。”
端玥雖在學堂中與衆兄弟一道讀書,但歸根結底還是受閨秀教養,素來端莊持重,規行矩步,此時已經沒了定力,為難道:“若不避開,家中如此境況,如何敢再節外生枝。”
盼之拉過端玥的手,笃定道:“玥姐姐,别怕,我有辦法。這次釜底抽薪,定要一舉讓他再不能興風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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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吳家并非是進退有度的人家。
本旬還沒過完,吳文偉便登門了。
彼時文宗源稍能起身,吳文偉賴在堂内不走,他也隻得拖着病體見客。
月餘不見,文宗源卻如蒼老了數年。鬓發已經全然斑白,昔日挺如青松的脊梁如今陷在褪色青鸾錦靠墊裡,隻着了一身灰白常服,如夕陽半殘,毫無生機。身旁的紅木桌案上擺着先帝禦賜的竹節瓶,雖已有了細密的裂紋,仍斜插了幾隻疏朗的竹枝。
吳文偉見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放下手中三寸厚的禮單,稍作姿态地欠了欠身:“太師憔悴了。”
文宗源并不大用得上力,擺了擺手,緩緩道:“大相公客氣,快坐吧。”他說不了幾句,便覺乏力氣促,但神志清明,也暗暗打量着吳文偉,隻見他身着羅襕袍,腰間還佩了皇城司的調符,想來官家大獲全勝的這月餘,吳氏也定是風頭無兩。
文宗源心中自嘲一哂,沒再說話,隻看了一眼一旁立着的華服紫冠媒人樣打扮的婦人。
吳文偉也向他目光所及處看了一眼,嘴角得意不知是壓抑不住,亦或是不必壓抑,道:“前幾日小兒無禮,沖撞了端玥姑娘。還望大人海涵。”
雖無人禀他,但吳禮來家中大鬧一場,如何能瞞得過。文宗源眉目半阖,狀若敷衍:“大相公日理萬機,不必挂懷。吳禮大勇,日後必然大有可為。”
吳文偉自然聽出他語義譏诮,但見文宗源又一副老邁昏聩的神色,他反倒不好發作,隻得陪笑道:“禮兒叫我慣壞了,如今他年齡正好,也正缺個人管束他……”
文宗源不等他說完,卻忽然清明道:“哦,好好,怪道帶着媒人,原是大相公要議親。那我便不送了,免得誤了大相公好事。”
吳文偉被他突然搶白,怔愣了片刻,反應過來後竟一時氣血上湧。還是那媒人乖覺,忙跟着接話道:“若說好事,自然與太師同喜。府内玥姑娘是京城中頭一份的人物,衙内一見,歸家便害了相思……”
文宗源對着媒人,終于不假辭色,呵道:“放肆!”文宗源呼吸急促起來,一旁立着的全伯适時接口道:“老爺的意思是,若是結親,也該問名納采,如今媒人帶着大相公直接登門,實在有違禮制。”
媒人噤了聲,文宗源倚在交椅上,又恢複了困倦神色。吳文偉語氣冷了幾分,但仍繼續道:“此事我同官家也禀過,官家也樂見其成。太師是中流砥柱,那日官家身子不适,連累太師您在福甯殿前也累病了,官家總是挂心您的。”
圖窮匕見。
郡王一事,官家心意達成,隻可惜失盡人心。而吳文偉無法全然擔起朝政,官家便又想同舊臣修好。文宗源心中明淨,但卻并不賣他的面子,有意問道:“這是官家賜婚?”
吳文偉縱膽大包天,卻也不敢假傳聖意,忙道:“非也非也……”
文宗源不待他繼續說,便道:“既如此,那總要問過兒女的意思。”
吳文偉被多番搶白,終于冷哼道:“天恩高厚,文家自诩三朝元老,難道兒女竟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嗎?況且,以我吳家一門如今的權勢富貴,總不好得了實惠,還賣乖拿喬吧。”
文宗源面色如常,但仍是立刻駁斥道:“我文家有家法,兒女婚嫁,隻求品格貴重,不看門第顯貴。”
隻是話還沒說完,便一口血咯出,大大喘起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