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将近,元和十七年就這樣到了尾聲。
這一年,中原是非不斷,帝推新政、平索黨、廢太子,裁撤軍隊,大興土木。
這一年,皇子們忙着内鬥争儲,皇帝忙着安圖享樂,大臣們忙着審時度勢,明哲保身。
然而與此同時,跨越無數的山河湖海,在遙遠的西北大漠上,在蒼茫遼闊的戈壁雪山之間,統領西北數百部落的耶律氏,卻從未甘于接受上一場大戰的慘敗。他們像夾緊尾巴的餓狼,舔舐着流血的傷口,他們蟄伏在黑夜中蠢蠢欲動,等待着發起一場猛烈的反擊。
在這一年裡,耶律氏王耶律薩罕往西派阿加勒右翼王征讨了蒙奇、落雲等部落,将他們世代駐守的喀拉峻草原收歸麾下;往北派大世子耶律宏從蒙古族手中搶下呼蘭浩特這塊肥肉;往東派三世子耶律希前往京城為質子,暗中在京城攪動風雲、挑起内亂。
至此,他們有西北内陸肥沃充足的草原、駿馬與牛羊,他們有正對太原府、直逼京城的地理優勢。
西線雖遭遇大敗,但東線主力尚存,經過一年多的修整,這一次耶律薩罕決定改變戰術,将糧草、兵馬全都運往東線,出其不意,一舉攻克太原三大關,一路東行,直搗京城。
元和十七年,臘月二十六日,京城一片張燈結彩。年前最後一個早朝已經結束,接下來是衆臣們期待已久的七日休沐。街坊是如此熱鬧,家家殺豬宰羊,開始置辦年貨。
曹門大街是京城“九橫四縱”的十三條街之首,西通西華大城門,東可直抵皇城。因此,這條街上也是人流量最多的,街邊布滿了商販,各大酒樓生意爆滿,飯香四溢,戲班子在街頭耍雜,看客們哄笑喧鬧,兒童們在巷中玩樂嬉笑,少婦小姐們穿梭于商鋪挑選錦緞首飾……好一派繁華錦繡。
就在此時,一聲凄厲急促的馬蹄聲,刺破了這安樂的街景。
“開道——”
一位身披鐵甲的軍士駕馬而來,他周身浴血,手持軍情,奔馳在曹門大街上,一路疾馳入了皇城。
“急報——急報——石嶺關失守,太原府淪陷!”
驚天噩耗像一道驚雷,在京城轟然炸響。
*
消息傳到皇宮内之時,趙珩已經腳步虛浮,幾難支撐了。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日益暴躁的情緒和衰敗的體力,他意識到自己被那個人下了毒,他掙紮着起身,沖入重華宮,狠狠地掐着楚玉離的脖子,高聲咆哮,目眦盡裂。
“你給朕下了什麼毒??你這個賤人!!”
楚玉離快活地笑着。自從诏獄外驚駭世俗的一吻,他已經徹底聲名狼藉。十數日深宮之内的圈禁與虐待讓他的精神極度緊繃,滿朝大臣都在斥責這個先帝之子的下賤之行,整個皇宮内充斥着對他的唾罵嫌惡,肉/體與精神的折磨已經把這個少年折磨地憔悴不堪。但他的眼神依舊那樣清亮,好像餘燼中倔強燃燒着的一點星火,隻要他不肯熄滅,就沒有人能掐滅這點火光。
“解藥呢??”
此時,趙珩是如此恐懼。盡管這帝王之位是如此孤寂,充斥着猜忌與陰謀,但他還是如此依戀這權力的巅峰。這麼多年,對于趙珩來說,生殺不過是一念之間,世人皆如蝼蟻,任憑他随意碾壓。但時至今日,他意識到自己命不久矣,猛然之間,他的心底生出了無盡的恐慌。他不想死。
“告訴朕,解藥呢?!!”
“沒有……解藥……”因為極度的窒息,楚玉離渾身都在痙攣。
他要殺他,他知道這是個怎樣的人。
在擔任武德司掌印之時,楚玉離逐漸從密檔記錄的蛛絲馬迹中串聯起了十七年前的真相——下旨屠殺祁連山之中那個無辜的部落的,并不是先帝,先帝一代枭雄,卻并不嗜血,隻下令将那部落之人強行遷居中原。是趙珩,趙珩得知楚昭翊在部落中原有一心愛之人,心生妒忌,便利用太子職務之便,僞造了先帝的旨意,下密旨讓宋琛屠盡那部落之人,斷了宸妃的念想。對于京城衆人,他卻隻稱那部落是在遷徙之中被耶律氏偷襲所屠。先帝不忍宸妃傷心,便下令對她隐瞞此事,并送上一塊免死金牌以示虧欠慰藉。
此事原本是兒女情長,時日一久,趙珩對楚昭翊也逐漸斷了念想。但他聽聞先帝對他頗有不滿,意圖另立儲君,便意圖謀殺先帝。他心知楚昭翊善于用毒,便暗中告知她,聲稱屠殺部落之事乃是先帝所為,慫恿她暗中毒殺先帝,卻在關鍵時刻尋得解藥,救下先帝之命。先帝感念趙珩的功勞,終将監國大權授予他。先帝欲殺宸妃,趙珩卻暗中将她救出,以為這相救之恩能讓楚昭翊對他回心轉意,怎知楚昭翊已逐漸看出了端倪,她深深的厭惡此人,厭惡他的陰狠虛僞,厭惡他的冷酷自私。
若非趙珩,楚昭翊不會心灰意冷,不會流落并州,不會經曆饑荒,也不會丢下她的孩子不管不顧,楚玉離也不會在教坊裡受盡折磨,最終成為這個聲名狼藉、萬人唾罵的楚昭王。
“這……是……你的報應……”楚玉離咬牙瞪着他,淚與冷汗交織着,順着他漲紅的臉,滾落在地。他拼命地喘氣呼吸,不肯在這鐵鉗般的手中窒息而死,他要親眼看着此人斷氣!
趙珩近乎瘋癫的嘶吼着:“你信不信朕讓你生不如死!!!”
就在此刻,殿門被沖開,韓則慶急聲道:“陛下!不好了,太原府失守,京城危矣!”
趙珩額間的青筋劇烈地跳動着,他身形一晃,被韓則慶堪堪扶住。
“你剛才說什麼?”
韓則慶額間滲着冷汗,聲音都帶着顫抖:“陛下,太原已經被耶律氏攻陷,太原距離京城不過七百裡,耶律宏最快的騎兵十數日便可至,陛下,您,您……”
趙珩這才猛地回過神來,他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左右晃動着,神志卻在這噩耗的震驚之中恢複了一點清明:“太原的駐軍呢!朕不是派了高裕恭接管武甯侯的兵馬嗎!”
“高将軍守城不利,已經畏罪自殺了!三萬駐軍已折損過半,大皇子已經和衆臣商議着遷都之事,您——陛下!”
趙珩猛烈地噴出一口血。他的眼角、鼻中、耳中、口中都有大片的血冒出來,他仰頭栽倒在地上,喉嚨艱難的呼吸着,發出尖銳的嘶鳴。他如瀕死之獸,掙紮着不肯閉眼。他聽見楚玉離的笑,他僵硬地扭頭去看那人。
在生命終結之時,趙珩又看見了那個極為相似的眼眸——琥珀色的瞳孔,清澈透亮,一如霧色籠罩着的曦光。重華宮外的雪已經融化,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西北大漠的胡楊林裡,他初見楚昭翊的那個金色的秋日。
他睜着眼,胸腔的起伏越來越微弱。
“陛下——陛下!快叫禦醫!快叫禦醫!”
*
太原城破之事,轉眼間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當京城被巨大的恐慌籠罩之時,遙遠的皇宮之中,傳來一聲沉悶的喪鐘之聲。
“咚——咚——”
帝崩,國喪。
趙珩臨死之前,大皇子終于趕到重華宮。趙珩在臨死之前終于硬氣了一回,他讓大皇子繼位承大統,率領百官,死守京城,不可抛棄祖宗江山。
大皇子看着趙珩咽氣,沒有流一滴淚。
他看着這個七竅流血、死相凄慘之人,目光是如此冰冷。
“父皇,您奢靡享樂了一輩子,把天下糟蹋成這副模樣,如今把這爛攤子留給兒臣,卻肖想讓兒臣拼死為你守江山。您不覺得,太可笑了麼?”
大皇子慢慢起身,看向殿内癱倒在地,狼狽不堪的楚玉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