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的眼睛沒有瞎,那日在诏獄外,你那一吻,其實是在給他傳解藥,對麼?”他俯身問。
楚玉離方才被掐得頭昏腦漲,幾近暈厥,此刻依舊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氣,沒有力氣說話。
“小皇叔,您可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大皇子踩着他的手腕,陰聲笑道,“不過當下這情形,我倒要謝謝你了。”
一個時辰後,大皇子在金銮殿倉促登基。他手持帝王玉玺,身着黃袍,外罩白麻,殿内衆臣也皆頭戴白麻官帽,身披白袍,戴喪上朝。
衆臣驚惶,有的上奏要遵從先帝遺願,死守京城。有的說事發緊迫,冀州援軍不堪一擊,而南部大軍根本來不及趕到,當務之急是要保住皇族血脈,遷都南方,日後再緩緩圖之。
終了,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新帝聲淚俱下,道:“朕亦不願抛棄祖宗江山,隻是時局動蕩,百官皆在京城,當務之急是保其朝廷根本,朕一人死不足惜,但若朝中百官皆因護京而喪國,豈不等同于亡國?今事态緊急,衆臣暫且随朕退避南下,遷都于杭州,待日後養精蓄銳,朕定會禦駕親征,奪回祖宗失地!”
能保住身家性命,不用涉險守城,百官自然是情願的,除了少數自請留守京城的文官武将之外,滿朝官員皆涕零叩拜,稱頌新帝深謀遠慮。至此,遷都終成闆上釘釘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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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百姓并不覺得如何,畢竟,京城沒有見到一兵一卒,外敵沒打到家門口,老百姓才不管什麼太原府淪陷,雖惶恐不安,卻也并沒有什麼大的動靜。
但現在,新帝遷都的诏令一下,京城頓時亂了套。
北方的噩耗一個接一個傳入京來,太原駐軍幾乎全軍覆沒,冀州一萬援軍也潰不成軍。
本就是年關将近,各地駐軍皆懈怠輕敵,再加上趙珩幾次裁撤軍隊,縮減軍需用度,又将駐軍與西北八大營拆分重組,使得軍中派系繁雜,内部矛盾不斷。又逢耶律氏早已準備充足,兵強馬肥,他們目标明确,勢在必得,一路腳步不歇,鐵騎所踏之處毫無阻攔,七日之内便可到達京城。
皇帝派老将軍宋琛領一萬步兵獨自北上,死守京城八十裡外的居庸關,為遷都南下之事謀取時間。
不知是哪家先開了個頭,就像是瘟疫一樣,恐慌迅速在百姓之間蔓延,他們像是跟風一樣,也開始收拾行禮,變賣家當,拖兒帶女的逃城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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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
“大哥,皇帝派宋老将軍獨自守關,他是鐵了心要棄城逃跑了……”沈霖急匆匆進了府,卻見院子裡立滿了親兵。
沈穆的眼睛已經恢複如初了,他在院内負手而立,沉靜不言,似乎在等什麼消息。整個京城都是如此混亂,但此刻,在這座百年在院内,一衆軍士們望着他們的主子,卻感到了一如既往的心定。
不多時,裴茗急匆匆走進來,神色悲怆,“主子,您猜的不錯,神機、亢龍二營的兩位主将,早在一個多月前您入獄之時,就被秘密下诏賜死了。難怪耶律宏一路毫無阻攔,破城那樣快。”
院内軍士們聞言,皆唏噓哀歎——畢竟,那兩位主将,也曾是一起在西北同生共死的兄弟。
沈穆點點頭,依舊是沉默。
對于這個朝廷,對于這所謂的君父皇命,他已經失望至極了。
就在此刻,韓則慶帶着一小隊武德司的人馬,匆匆趕到了沈府。
看見滿院的軍士,韓則慶吃了一驚,道:“沈穆,你想做什麼。”
沈穆擡頭看了他一眼,神色淩冽含着寒光。
“他……他又能看見了麼……”韓則慶心道,“難怪陛下下了這旨意。”
韓則慶咽了口唾沫,舉起手中的黃帛道:“陛下有令,沈将軍官複原職,護送朕與随百官一路南下,随後退守長江,務必确保杭州安危。”
趙佶心知這天下自從新政之時早已腐壞不堪,若是一味調兵迎敵,隻會讓地方負擔越來越重。便決意紮根南方,如今來給自己拉護身符了。
其實根本還沒到棄城逃跑的地步,但新帝是個聰明人,他是絕不願意消耗兵糧冒險一戰的——明明南方人間天堂之地,他退而居之,便可安樂一方,又何必冒險去守那京城。上一輩造的孽,為什麼要讓他來承擔後果,收拾爛攤子呢?自己好不容易坐上了皇帝之位,何必要把自己弄得辛苦周折呢?
沈穆看着那聖旨,負手冷笑。
沈霖似乎能看懂他心中所想,他走上前,拍了拍沈穆的肩膀,“大哥,你放心吧,新帝倉促南下,凡事還得仰仗于我這杭州知府,更何況徐家、金家、都是江浙的大戶,我帶着婉兒回浙江,定會保她周全,不會受到牽連。你且放開手去做,要……要抗旨也好,謀反也罷,都無需有所顧忌。”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沈穆,你還敢抗旨不遵嗎?你想造反嗎?”韓則慶看沈穆神色沉沉,心中早有預料,繼續威脅道:“陛下說了,楚昭王尚在宮中,他毒害先帝,本應立刻賜死,但若沈将軍肯保駕退守長江,護朕周全,朕便可饒他——”
“一死”兩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韓則慶忽然就沒了聲音。
鮮血飚濺,沈穆直接抽出腰間佩劍,将他的頭給斬了下來。
老太監的頭顱滾落在地,至死還瞪大着眼。他今日巴巴的領了這差事,乃是預備在新帝面前争取些功勞,以免日後身份不保的。怎知沈穆早已決心謀反,不肯再聽命于昏庸的新帝。
身後武德司暗衛皆瑟瑟發抖,沈穆卻隻看向人群最後的宋元良,問道:“他被關在哪裡。”
“已經随宮中皇親貴戚一同,在随行的馬車裡,半個時辰後可至西華門。”今日宋元良暗中跟來沈府,就是要告知他此事的。
沈穆點點頭。他深吸一口氣,在沈家祠堂前跪下,鄭重地行了三個禮。
——沈家列祖列宗在上,穆不孝,本不願做謀反忤逆之事,但如今皇帝昏庸退避,京城危在旦夕,穆不能袖手旁觀,倘若有損沈家清譽,也已無暇顧及。但望家父在天之靈,保佑師父居庸守關順利,保佑帝京免遭蠻夷摧殘。
沈穆起身,回看向院中衆人,語氣沉穩而飽含威懾,“在場的兄弟們,都是我沈穆的生死之交。自回京以來,沈某多番退讓隐忍,終緻部下慘死,我已心痛悔恨,心灰意冷,不願再為皇室效命。你們既然自願彙集于此,沒有南逃,便是不願這千年古都落入蠻夷之手。今日我用這太監之頭祭旗,重立西北八大營——你們可還願追随于我,随我一同北上援助宋老将軍?”
“誓死追随大将軍!誓死追随大将軍!”
軍士呼喊之聲轟鳴,在沈家的祠堂之外回響不絕。這一聲“重立西北八大營”,他們已經等了整整一年!
“召集好弟兄們,一個時辰後在北大門外彙合!”
“遵命!哎,将軍,您哪去——”
不待裴茗反應,沈穆已翻身上馬,獨自馳入大街。
京城早已籠罩在驚慌之中。皇帝南行,下令所有駐軍護駕撤離,京城被他們抛棄,京中百姓也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屋舍大門外的紅燈籠掉落在地,街頭懸挂的紅綢彩緞還依舊在寒風中瑟瑟擺動。城中雞犬亂飛,哭聲回響,急着逃跑的,不願離家的,匆匆上馬車的達官顯貴、忙着搶購鹽鐵幹糧的百姓、無人照看的菜攤子,忙着關業逃跑的酒樓,狂喜着四處撿漏的乞丐……
在紛擾熙攘的人群之中,有一個身着白袍的身影,逆着寒風,一路駕馬疾行,往西華門而去。馬蹄聲铿锵有力,踩破地上覆蓋的薄冰。他的目光是如此堅定,望着那人所在的方向。他要去救一個人——一個甘願為他聲名狼藉、受盡折磨之人。一個他珍重于心,不願再讓其受傷害之人。一個無論生與死,亂世或太平,他都不忍再與之分離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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