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沉默不語。今日淩晨孔大人去接應,火藥被偷後敵軍必有所反擊,到時候十有八九又是一場惡戰,而他再也沒有把握能守住這搖搖欲墜的二重關了。
“讓我走也可以,至少要把實情都告訴我吧。”
“援軍來不了了。”沈穆緩緩道。
今夜他去主帳,一連收到好幾條壞消息。其一是皇帝下令,在淮河沿線嚴密設防,不批準大軍北上冒險支援。其二是東北齊将軍麾下原定的支援部隊,被西蠻的東線軍隊在太原阻截。
而那阻截的隊伍的主力,竟是武甯侯的舊部。當時太子被廢,武甯侯也受牽連被賜死,其殘存部下竟大多投奔了耶律王,助纣為虐,仗着地勢熟悉,加之有耶律大軍助陣,竟在太原阻截齊将軍援軍,牽制住了東北的三萬援軍。
至此,原先期盼着的兩路援軍都遙遙無期,至少近一個月内,他們都将是孤軍奮戰了。
消息方傳來時,軍帳裡罵聲一片,人人都想不明白,皇帝為什麼要放任着京城不管,就是不肯派兵支援。但事已至此,隻能盡快調整戰術,想法子應對。
沈穆挑要緊的說了,語氣倒是鎮定。他這個人說來奇怪,平日少不了暴跳如雷,可越遇上天翻地覆的事,卻越發顯得冷靜鎮定。
如今守關人數越來越少,居庸關防守之戰線太長,攤大餅一樣攤開防守隻能導緻每處都薄弱不堪,現如今唯有退至京城,集中兵力守住京城幾個門,到那時候,卻也是實實在在的負隅頑抗了。
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将火藥銷毀,斷了他們炸城牆的可能。若能進一步拿到火藥,反過來炸死他們千百号人,那就更好了。
沈穆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來,“這是你寫的吧?”
“是、是我寫的,你怎麼拿到的……”楚玉離看着那冊子,自己偷偷寫了好久,原本想整理完備後拿去給沈穆炫耀的,怎料先被他發現了。
随意翻開一頁,上面密密麻麻寫了很多配比。還畫了好些示意圖:圓直筒的竹竿狀,帶着手柄,似乎是諸葛弩箭的改良版;鐵球形狀帶着鐵鍊子的尾巴,活像個蝌蚪;另有一圓鼓鼓的包裹狀物體,内部層層疊疊,分别填裝着不同火藥組分,最上面用秀氣的小楷寫着:無敵巨無霸烽火球炸藥包。
“……”
楚玉離立刻把東西搶過來,怒氣沖沖道:“你偷看我東西!”
實在冤枉!這本子就攤開來在沈穆書桌上擺着,他還以為楚玉離故意擺給他看的呢。
“怎麼還不讓人看了?我瞧着寫得有條有理,很不錯啊。”沈穆鼓勵道。
這東西,楚玉離其實已經畫了好些天。這幾天,從炸傷的傷員那裡,他已經了解到敵軍這次用的是西洋最新制造的黃磷火藥,威力大概是一發炸死五十餘人。他也四處收集到一些火藥餘粉,辨認出那是祁連山産的黃磷。也許是為了節省成本,黃磷質量并不高,純度也不夠理想狀态。他便四處收集了那火藥殘渣,細細研究了,看看是否有改良之處。
就在此刻,一位士兵急匆匆趕來催促:“将軍,時候不早了,咱們得……”
楚玉離于是也顧不得生氣,忙解釋道:“等我說完!我這幾日已經研究出了些許心得,你們若能将火藥偷運出來,就送到京城來,也許可以稍作改進,讓其威力更甚……”
他一邊說着,一邊着急地翻着冊子,翻到自己計算過的那一頁,将最終的結果指給他:“你看,如果推算沒出錯的話,這二十箱火藥,改黃磷為質量更高的紅硝磷,再将硝石的配比減少兩份,輔以硫火、江豚油、衫灰,再次炮制後,其威力可以增長數倍,炸死炸傷三四萬人不在話下。我真不是胡言亂語,你相信我,這些用料配比,我已經琢磨了好些年……”
沈穆目光在那密密麻麻的演算數字上掠過,最終落在楚玉離因焦急而微微發抖的手上。他有些疑惑,不知這小子這些年暗地裡琢磨火藥做什麼。卻也顧不得多問,隻平聲道:“我信你。”
從袖中緩緩掏出一串銅鑰匙,還有一塊純鐵的令牌,塞進他手裡,“我前些年私購了二十門紅衣大炮,現就在樞密院的庫房收着,你命底下人把炮提前推出來準備着,有需要我會通知你。工部下設有兵火制造局,裡頭有的是制造火藥的能工巧匠,雖看上去像群飯桶,白花花的銀子供着,這些年也沒研制出什麼成果來。但總也能頂些用處。兵火局的主事叫做方敬儒,我和他不熟,你去找張忠祥,讓他幫你引薦。他府邸離工部近些,你吃住用度盡管賴着他,說起來他欠我一百兩銀子好些年呢,你且放開了手,傾家蕩産的榨他。”
“在京城專心弄你的火藥,不必擔心前線。倘若我這邊出了什麼意外,你要照顧好婉兒,帶着她南下找她二哥,聽到沒有?”
楚玉離點點頭,眼珠子澀澀的,卻硬憋着沒掉淚。
“沈穆,如果居庸關守不住了,就退到京城來,不要在戰場上硬抗。給我十天時間,最多十天,我一定可以……”
“好。”他這樣子實在可愛,沈穆笑了笑,拍拍他肩膀,“快走吧,我等着見識你的無敵炸藥包。”
一直看着楚玉離上了馬車,那一小隊車馬緩緩往京城而去,沈穆才重新上馬,捏緊了手中馬缰繩。
前方已經集結了三百人馬,都是被挑選出的最精良的騎兵。已經耽誤了許多時辰,他再不猶豫,馬鞭猛地一抽,領着一隊輕騎,沿山間小路,往約定好的地點疾馳而去。
天際晨曦微亮,北風裹着細密的光線,灑向前方蜿蜒的城關。殘破不堪的城牆盤踞在山谷之間,依舊固執地□□着不肯坍塌。雲梯、滾軋、焦灰、死屍,一切都是如此寂靜而清晰。
楚玉離在馬車裡探出頭,朝身後擔憂地望去。早不見那一行人的身影,馬蹄驚踏聲漸漸遠去,隻留塵土在原地飛揚四散,擋住了他北望的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