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那句重複的話他雖然說的輕微,卻帶着一種說不出來的力量,叫張忠祥相信他真的下了決心去熬過這一關。
這麼些天,難得聽楚玉離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張忠祥欣慰一笑,拍拍他近乎硌手的肩膀,道:“那就好,我就說嘛,咱們小玉離哪能這麼輕易就被打倒了。”
說話間,就聽見外頭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大約是胡志全急匆匆趕來了。
楚玉離置若罔聞,又溫聲道:“幫我跟侯建說聲抱歉,我之前對他态度不好,我其實沒有讨厭他的,我隻是……”
隻是不想讓别人可憐我。
楚玉離回想起當年楚昭翊跟他說過的話。那時候他們在并州一個偏僻的小城裡躲着,生活并不富裕,後來鬧饑荒的那幾個月,就更加艱難了。但其實楚昭翊樣貌姣好,雖然孤身一人帶着個孩子,還是有很多地主家的公子願意找她搭讪。他們大方的給她買首飾買衣服,甚至買了宅子送給她,楚昭翊不接受,他們就轉而誘惑楚玉離,偷偷的給他買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但每回楚昭翊發現後立刻就把那些東西給收走了。
有一回放學路上,一個看起來很有錢的陌生人送了他一串糖葫蘆,楚玉離開心的不得了,巴巴的舉了一路,準備回家先讓他娘親吃第一口,沒想到楚昭翊見到後,立刻把糖葫蘆奪過去扔了。
楚玉離當場就哭了,問她為什麼。他至今都記得,楚昭翊蹲下身,慢慢擦掉他的眼淚,冷靜地說:“這是人家同情你,才送給你的。咱們不是乞丐,不需要别人的施舍。楚玉離,你以後要自己學本事,自己養活自己,絕不能叫人家可憐你,知道了嗎?”
楚昭翊的語氣罕見的十分嚴厲,近乎強硬的盯着他。他那會正心疼那個沾了土的糖葫蘆,哪裡聽得進去她的話,隻是委屈地嗯嗯嗯點頭,心裡不停的大罵他娘親是壞蛋。
事到如今,楚昭翊的話卻清晰的回想在他腦海裡,他忽然間就明白了楚昭翊為什麼總是逼着他背醫書,為什麼總是那樣固執到不近人情。
一個人淪落到那種地步,沒了親人,沒了家鄉,失去庇佑,流落異鄉,幾乎已經一無所有。倘若再不維持自己那最後一點尊嚴,又還能靠什麼支撐着度日呢?
想到這裡,楚玉離覺得鼻腔裡又酸又澀,簡直叫他沒辦法說話。
張忠祥看他神色不對,忙笑道:“好了好了,知道啦。你這張臭嘴,我們早就習慣了。”
他瞧着胡志全快到了,清了清嗓子準備開罵。楚玉離卻不放心似的,複又抓着他衣擺,說的依舊那句話:“我這樣子,你别告訴他……求你了。”
他的眼神很疲憊,因為消瘦和高燒,眼窩深深的凹陷着,唯有那雙漂亮的眸子閃着細碎的光,近乎哀求的睜着,反反複複的說“别告訴他”,簡直像魔怔了一樣。
“他整個人喘息得費勁,偏又死死拽着我衣袖,怎麼都扯不開。我估摸着我當時要是不答應,他一口氣上不來,能再吐一口血給我看。”張忠祥回憶着當時的情形,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傻孩子,死倔什麼呢?”
“他既然執意要瞞着,那便不說了罷。”侯建歎了口氣,道,“他就是那個性子,别扭的很,叫人實在沒辦法。”
張忠祥點點頭,自己給自己打圓場,道:“其實說了也是無益,人現在在胡志全手上,咱們又能有什麼辦法?不過叫沈柏安在西北白白擔心罷了。”
“說到底,最關鍵的是他自己要跨過心裡這道坎,否則别人再怎麼勸都沒用。”
“是這個理。”
兩個漢子四目相對,半晌沉默。過了一會,張忠祥忽然平白的笑了一聲。
“你笑什麼?”
張忠祥搖頭不語。
他發現自己管的閑事有點多了,身份尊貴的禦史大夫,竟然屈尊扮做差役,屁颠屁颠給人送飯,還被胡志全當衆扔了出去,簡直把老張家幾輩子的臉面都丢盡了。
但他就是控制不住想去插手這倆人的事。他在楚玉離身上看到一點特殊的氣質。
從最開始他公開自己的身世,拿出唯一的護身符去救沈穆。到帝京危難的時候,眼看着他擔起大任,有條不紊的指揮着兵火局那群工匠,順利改造了火藥。再到後來,北城出了事,他為了沈穆能順利回西北,什麼天大的簍子都敢往自己身上攬。
簡直像剛出生的小牛犢一樣,橫沖直撞,天不怕地不怕,做事完全不考慮後果。準确的說,是關于他的自己的後果。
那是一種孤注一擲的付出,從未為自己有所謀圖謀,卻随時願意掏幹了自己的一切去愛别人。
張忠祥覺得這種人很有意思,也很少見。
因此他難得遇到,就忍不住想多了解一些。也算提醒他自己,這世間世人庸庸碌碌、熙熙攘攘,尚且還有些至純的情意,如暗夜裡的流螢,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默默燃着,毫無保留,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