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将軍,裡面請。”
葉可甯領着沈穆入了二樓一間内室,室内裝飾依舊奢華,但無一樓大廳的寬敞氣派,反倒熏煙缭繞,暗香浮動。
與之随行的隻有獨雷、西門喬以及幾位江湖地位數一數二的頭目,那些各地官員則被強行留在一樓等待。
“想必沈将軍還不曾去過西北軍營吧,那地方深入戈壁,畢竟苦寒,還是先在此處舒坦幾天,才好補足精力保疆護國啊。”
葉可甯領着幾人坐下,沈穆對這應酬的陣仗早見怪不怪,從善如流坐上躺椅,立刻有兩名婢子跪下身,伸出纖纖玉手為他按摩肩頸。屋内點了熏香,光線又黯淡,酒足飯飽,又有佳人松快筋骨,若擱一般人,早也昏昏欲睡、飄飄欲仙了。但身邊還坐着一群豺狼虎豹,沈穆隻覺不耐煩,隻盼着他們莫要故弄玄虛,有什麼花招快些使出來才好。
他對着面前的紗簾擡了擡下巴,“這後頭藏着的,便是第二道賀禮麼?”
“自然!”葉可甯笑着,故作神秘的拍了拍手。
隻見紗簾後款款走來一人,燈火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身影,手抱琵琶,朝幾人微微欠身,在繡墩前落座。
“這位歌妓,自幼無親無故,江會長偶然識得此女,見她身世可憐,便委托葉某将其收入山莊,請了樂坊專人悉心教導,如今正直桃李芳年,樣貌無雙不用說,琵琶更是彈得出神入化。我們江會長早知沈将軍母家乃江淮望族,特地命此女備了一段吳侬軟語,但願能給沈将軍一時惬意才好。”葉可甯緩緩道。
沈穆卻一時有些恍惚,隻覺這場景似曾相識。記得去年自己得勝返京,路過并州,也曾被一群人簇擁着,不得已駐足于風月之所,卻因困于黨争,對舞榭樓台上的身影滿懷偏見與厭惡,不曾用心記下他當時的模樣。
他微微出神,無意瞥見半掩的雕窗外,明月被密雲遮掩,隻留一片朦胧的殘影。
天色陰沉,似是大雨将至。
直到叢叢琵琶聲傳來,他才回過神來。
纖纖玉手撥動琴弦,屋子裡蕩起柔曼如玉的樂聲。隔着屏風,隻見那女子微微颔首,婉轉的聲音響了起來: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珮。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葉可甯心道不妙。這琵琶女乃是他多年的姘頭,原本一直藏在山莊裡,後來不知怎的被江會長一眼相中,說此女作為賀禮再好不過。
他雖不解,但他在西北的鴉片生意全仰仗江會長通融,因此哪怕是再國色天香的美人,江會長一句話,他也得毫無怨言的送出去。
這幾日百般叮囑,卻不知她為何沒有按預先的計劃,唱一曲江淮的《東風調》,反倒唱了這不知何人做作的凄苦小調,叫人聽了隻覺晦氣——她是活得不耐煩了麼!
那琵琶女吟罷唱詞,铮铮叢叢的琴聲便續了上來,指尖飛速撥,弦聲如寒刃擊石,蛟龍破冰,一改方才的凄婉,顯得壯烈無比。
“好!彈得好!”
這群人當中,也就葉可甯和西門喬還勉強識得幾個字,卻也對那詩文字墨一竅不通,便隻能聽個熱鬧,對那末尾的铮铮弦樂拍手叫好。
沈穆卻早已品出此中的深意。
這唱詞乃是前朝詩人悼念錢塘名妓的詞作,此時被她這樂妓唱出來,又何嘗不是她在為自己悲鳴?再至最後的琵琶曲,已是破釜沉舟、玉石俱碎的意味。
一曲唱罷,餘音尚未消散,沈穆靜默片刻,忽然起身上前,一把掀開了紗簾。
按理說,尋常女子見到這等身份顯赫的大将軍,多少會有些忐忑畏縮,這女子卻定定坐着,緊抿着嘴,略略擡眸,用一雙鳳眼冷冷的看向他。
那可真是一雙漂亮的眼睛。
如汪着盈盈的秋水,眼尾微紅,略施粉黛,便帶着冷淡的風韻,透過燈火,隐隐看見她的瞳色,卻是如琥珀般透徹的。
沈穆面色頓時沉了下來。伸手捏起她下颚,仔細端詳這張無比熟悉的臉。
“我看将軍瞧得出神,可是想起了哪一位故人?”那琵琶女輕聲說。
“不。不隻是故人。”
“奴與那人很相像嗎?”
“形似而已。”
“僅是形似,便也足夠了,不是麼?”
說話間,葉可甯已跟了上來,“哈哈哈哈……要麼都說,真正的國色天香都在市井田夫之間呢。沈将軍覺得如何?”
“很好。”
沈穆笑着點點頭,聲音卻有些冷。
葉可甯上前一步,一手按住她薄肩,一手撫上她雲鬓,将玉步搖拔下,烏發頃刻間瀉了她滿身。
“還不快快起身,給沈大将軍行個禮。”
葉可甯說着,卻一腳踩住她裙擺,紋絲不動,頗有有些刻意為難人的意味。
她放下琵琶,款款起身,衣裙被踩住,滑膩的綢料裙身順着肩頸一點點滑落。潔白的胴體堪堪暴露,卻被沈穆伸手拉住了。
“慢着。”沈穆皺眉道:“風雅之事,卻有這麼多雙眼睛盯着,不嫌倒胃口麼。”
“這怕什麼!這些樂妓,不就是專門幹這行的麼。更何況,這種事兒,還得兄弟們在一同玩樂才有意思,你們說是也不是?”
鬥室内一片哄笑。
***
深夜,蟬鳴不止。
山莊東側的楊樹林深處,兩人蹲在一處冒火的土坑邊,不住朝坑裡扇風倒油。
“快些燒!眼看着天要下雨。”
“靠,連老天爺都跟咱們對着幹,真他娘的倒黴。”
“你說,日後大當家要是知道老吳被咱們打死了,會不會找咱們算賬?”一人低聲問道:“聽說大當家已經回到西北了,這紙包不住火的事兒,就算屍首燒得再幹淨,一大活人不見了,這也是說不過去的事兒嘛!”
“二當家下的令,要報仇也輪不到咱們。更何況,二當家現在跟葉掌門、還有十三行的江會長關系不淺,葉掌門的實力就不必提了,更了不得的是,”另一人壓低了聲音,神秘道:“我可是聽說,那位江會長,其實是個蠻子假扮的,他真正的身份,乃是耶律三世子,耶律希!”
“當真?”
“八九不離十。”那人肯定道:“所以說呢,咱們二當家的攀上了這層關系,那可就了不得了,大當家蹲了幾年大牢,勢單力薄的,他哪來的本事找人算賬?唉,隻是可惜了姓吳的這條忠心老狗,被自家山寨的人活活打死,可真是造孽了!”
“噓!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刮風呢吧。”那人道:“燒得差不多了,我去——”
忽然,一道刀光閃過,那人悚然回頭,還未叫出聲,就悶聲倒了下去。
“誰!”
另一人回頭,夜幕中又劃過一道寒光,直入咽喉。
瞬間,兩人斃命。
夜幕中露出杜沖的臉,他跪倒在土坑旁,看着坑内的焦屍,悲憤交加,眼中已是怒火中燒。
“杜雷,你這狗娘養的畜生!”
***
轟隆——
天際爆發一陣雷鳴,雨珠噼裡啪啦砸向大地。
雨霧瞬間将湖心樓閣淹沒。
湖面蕩起千萬道漣漪,燈火憧憧,湖上多了幾道小船,乃是急匆匆趕往湖中送傘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