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具男屍,年約四十五六,根據骨量推測有六丈高,中等身形,毛發卷曲枯黃,嘴角右下方一顆榆錢大的肉痣。額角有一處磕傷,四肢有多處擦傷,屍首是死後被人用巨型鈍器劈為兩半的,切口無攣縮,肋骨、肝髒粉碎,胃脘腸道等髒器及下半身不知所蹤。屍斑按之可退,口頰、内髒幾無血色,肢節完全僵直,唇甲青紫。約摸是三日前寅時遭人殺害的。死因暫時不明。”
少女以羅帕敷面,皺着眉頭将這番話娓娓道來時,圍觀的路人無不為之一歎,畢竟這女郎看着弱不勝衣的,俨然一副大家閨秀模樣,竟懂得這些惡行戶、牢隸臣的東西,如何不叫人訝然。(1)
孟寒宵出身刑部,自知姜聆月所言句句都在關要上,隻待仵作過來驗個明白,他同樣覺得駭異,眉峰微微一蹙,問道:“你還懂得驗屍?”
姜聆月聞言乜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一個入仕無望的監生,常日閑賦在家,隻能看些閑篇野史,學些奇巧淫技。郎君見笑了。”
這話着實噎人,少年眉心攢成一座小山,鼻孔裡輕飄飄哼出一聲,到底沒有回嘴,拿出腰間的魚符,轉去問那送香的男子:“我乃刑部主事孟寒宵。你是何人?籍貫何地?又是何時接手這香?這香通常做什麼用途,可曾經手旁人?如實上報。”
姜聆月見狀,心中忖度:刑部主事與鴻胪寺丞同是六品官,孟寒宵已能逾制佩戴魚符,可見他有多得器重,想來他的仕途比上一世還要順遂了。
被诘問的男子顫巍巍跪在地上,二月的汴京正倒春寒,他竟然打着赤膊,脖上挂一幅汗巾,額上熱汗冷汗混作一片,顯然是做慣了苦力的。
市井裡求生的平頭百姓,哪裡見過這等陣仗,當下什麼都交代了:“小民張、張午,籍貫臨淄,現居萬縣。平日裡就在京畿一帶幹些搬搬抗抗的營生,養家糊口。近來家中小女得了傷寒,家用緊張……平日一起幹活的兄弟就介紹了我這活計。”
“說是、說是開春了寺廟香客多了,寶興寺常用的白檀香,都是每隔一旬從城東的劉記香藥鋪運來的,這活我幹過幾回了,從無差錯……直到今日,今日卯時我照舊接了貨,一路駕車到這,卸貨時發現這車格外的沉,卻沒多想,不曾想……”
話到這,他連忙匍匐上前,抓住孟寒宵的袍角,為自己辯白:“此事與小民無幹!小民不知此事、當真不知!”
姜、孟二人自不會為難他,隻讓他下去平複心情,一會兒官差來了才好證實。
人命關天,先才已經有人報了官,不多時,巡管附近的武侯就領着仵作趕到了,仵作大緻驗了一遍屍體,确實與姜聆月說的一般無二,除此之外,他還發現了半袋碎銀,一塊銀牌,銀牌四角各嵌着波斯石,中央刻有幾筆彎彎繞繞的字迹,像是西域語,然而字太小看不分明。
一個武侯見了嘟囔道:“如此看來倒不是為财了。”
姜聆月一見那銀牌,立時轉過頭,正對上孟寒宵的視線,二人在對方眼中讀出了同一個意思——這人與鳳凰钗失竊案大有幹系!
姜聆月當機立斷,将孟寒宵往前一推,清清嗓子,肅色道:“這位大人是朝廷親任的刑部主事,奉命追查一樁要緊的懸案,我們懷疑這名死者正是懸案的嫌犯!凡與案情相關等物,煩請交由我們大人過目。”
孟寒宵哪裡料到她還有這一手,身子一僵,連連給她使眼色,姜聆月不肯看他,正顔厲色地交疊着雙手,目視前方。
那些武侯見二人衣着華貴,身後還有豪仆跟從,當下信了三分,孟寒宵趕鴨子上架,不得不拿出魚符以正身份,姜聆月用手絹接過銀牌,和身邊人仔細觀摩上頭的字迹,她閱書不說萬卷,千卷總是有的,腦海裡搜刮一番,認出這是姑墨語。
“龜茲都護府賜婆樓迦使臣……合羅。”
腦中一陣電光火石閃過,她急忙扯了孟寒宵的袖子,領着手下人上了馬車。
孟寒宵才被姜聆月擺了一道,半推半就間又被她拉上了車,抱臂倚靠着車壁,冷眼看她一面吩咐武婢祝衡前去香藥鋪調查,一面讓車夫駕車趕往驿館,好生忙碌,不由得刺道:“燃玉兄失訊了,我身為友人,你身為親妹,焦心也是常情。隻是憑你一人之力,終究是蚍蜉撼樹,何不報官?”
姜聆月将将落座回來,聽了這話不過笑笑:“大梁律有令,青壯男子失訊三日方可報官。我倒不急旁的,隻想快快見到自家阿兄罷了……越快越好。”
“況且,報官若是有用,刑部何必将失竊案懸上七八日,這案子線索少,涉及兩國邦交,說重不重說輕不輕,刑部尚且能擱就擱,更不必說盛天府了。”
話落,車廂内一片緘默。
良久才聽得少年悶聲道:“這案子不曾經過我的手。”
姜聆月點點頭,掀簾看向窗外,不緊不慢道:“我知道。方才不是有人報了官麼?三司的人想必會聞風而動,且看我們孰快孰慢了。”
汴京的早春實在是杏花的天下,馬車辘轳跑着,沿街的杏花一茬一茬的往下落,粉白的花瓣撲面而來,姜聆月回頭,彎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何況我們這邊有孟郎君呀,怎麼會被旁人壓一頭。”
少年還是抱臂坐着,杏花遮住窗外照來的日光,他的面容蒙在陰影之下,看不出喜怒,隻聽到他輕輕的聲音。
“巧言令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