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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七在驿館當了三十年的驿卒,一向勤勤懇懇,嚴守本分,前幾年因着資曆升任了驿長,算是過了段安生日子,不巧去歲年關,他的小孫女突生怪病,又是畏光又是怕水,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家人為此五内如焚,醫藥花費了無計,孫女的病情不見半點起色。
單是如此就算了,日子熬油似的熬,得過一日且過一日,誰的日子不是這樣過來的?
誰料花朝節将至,萬邦來朝,他的驿館按例接待了一支使團,據說使團來自遠在天山之外的姑墨,是個小國,他做了多年的驿卒,百越話、突厥話都通曉一些,偏偏這姑墨國名不經傳,三五年都來不了一回,姑墨語他更是一竅不通。
幸而朝廷派來一位新任的鴻胪寺丞,聽說出身姜氏,年少俊逸,沉穩守禮,西域各國的語言他都十分精通,才讓他學了點皮毛,能與使團的人交涉一二。
不若到了某些關節,他一點交涉的途徑沒有,還真不是法子。譬如說汴京一入春,節氣變換的就快,使團長處西北旱地,受不住這裡的節氣,水土不服病倒了,先是一日裡跑了四五回淨房,他沒太放在心上,後來為首的團領諾布,來向他要些止瀉的草果、茴香,他才察覺出異常,趕忙叫了手下的驿卒班哥去請醫師。
使團裡共有二三十人,幾無一人幸免,醫師一一看診,自是費了些時候,那日姜寺丞也過來看顧,快到宵禁才将病患處理完備。
姜寺丞不得不在此歇下,他悉心為他準備了一間上房,還要送去熱水,隔着門卻發現使團裡最為滑頭的合羅,正拉扯着姜寺丞叽裡咕噜說些什麼,張牙舞爪,情緒反常的激昂。
他對姑墨話一知半解,貼耳去聽,依稀聽到:“……你信我、我知道很多……鳳凰钗是寶物,可治百病……隻此一件……你一看就知!”
最後一句話是:“我隻要三百金!”
合羅是使團裡出了名的狗虱子,說話急性子急,他的話最是吊詭,他極其艱難地攫取出這幾個關鍵字眼,一顆心登時砰砰地往外跳。
可治百病!
這四個字一直在他心頭打轉,但想到姜寺丞就在驿館,隻好勸自己道:罷了罷了,你莫非要為一件死物斷送自己的身家性命?
可到了夜裡,姜寺丞或是不堪其擾,隻身策馬離了驿館。
他才壓下去的心思蠢蠢欲動,他支開本該當值的班哥,聲稱要與他換着值夜。班哥年歲小,好玩樂,這裡鄰近平康坊,他哪有不依的。
趁着使團衆人熟睡,洪七拿了鑰匙悄悄摸了進去,待得寶物到手,他摸黑出了上房,方到院中,就與同樣心懷不軌的合羅不期而遇。
合羅眼尖,一眼看到他藏在袖間的簪子,當下二人扭打在一團,本都是做賊心虛不敢作聲,然這合羅平日裡淫賭慣了,酒囊飯袋無甚力氣,眼看着不敵他,竟要魚死網破叫喊起來,他一心急,抓起手邊的井口石,朝他一擲。
“噗通”一聲悶響,合羅倒地,再沒發出半點聲息。
他吓得身子一軟,手肘往井沿一磕,可悲可笑,竟将那鳳凰钗磕掉了,跌入井中,化為一片烏有。
他欲哭不得,想着汲些水去給孫女也是好的,可她那病本就怕水,略略試了一回,不但沒能痊愈,反有加重的趨勢。
這些天,他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每一回官差來問,他都覺有一把尖刀在一片一片地淩遲他的肉,興許是花朝節前後官府事多,對這案子不甚盡心,又觀他當差多年本本分分,一次都不曾懷疑過他,反是他手下兩個驿卒被盤問了幾遭。
可他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
果然,事發後的第七日正午,他的驿館來了一行人,為首的女子着月白緞面羅裙,挽着孔雀色鎏銀披帛,行如弱柳扶風;男子着朱袍佩玉帶,高高束着發,如紅梅傲雪。
俱都是人中龍鳳,氣度不俗。
男子自稱行孟,是刑部的官差,可是處事卻和從前的人大不一樣,他與女子分頭問了諾布等人,并未對他們的證詞過多糾結,反而一轉頭。
齊齊将目光對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