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孟二人領着手下人進入驿館時,已是午時,館内整齊放置着幾張烏木方桌,桌邊各一條胡椅,胡椅上擠擠挨挨坐着二三十個胡人,大口分吃着炙羊肉、胡餅等物,另有兩名驿卒裝扮的男子,在靠近門口的食案邊跽坐着,案上擺着魚脍、菹菜并一小碟酸橙,卻不動筷,似在等候什麼人。
原還算合洽的氣氛,因着姜聆月等人的出現,變得生硬了幾分。
幸而事發以後,朝廷來過幾撥查問的官差,個中章程他們已經爛熟于心,打眼一看幾人的裝扮氣度,驿館衆人心下已猜到三分,又見孟寒宵拿出魚符,團領諾布及驿長洪七連忙迎了上去。
諾布來大梁十餘日,隻磕磕絆絆學了幾句大梁官話,能和人問個好罷了,洪七原以為要像面對之前那些官差一般,向他們一一轉述,卻被姜聆月推拒了。
姜聆月早在來時的車駕上,就和孟寒宵打了商量。他還是持着魚符鎮場面;阿胭謹小細心,就讓她稱作主簿,去左右的鋪面網羅消息;謝寰派來的率衛雁無書,隻管拿出率衛的派頭,左右護持即可。
至于她自個兒,則是扮作他的副手,狐假虎威,彼唱此和,況她和姜燃玉一同長大,少時他伏在案上讀《番漢合時》、《華夷譯錄》時,她都在一邊吃着酥酪相陪,她在國子監常因博聞強記得師長賞識,這些外族番語她學起來比兄長還要快,姑墨語同樣通曉一些。*
也就不必洪七插手了。
洪七不敢立刻離去,收束了雙手立在一邊,以候聽用,姜聆月眸子不着痕迹一轉,從他身上掃過,笑了笑:“不過是依例問話,驿長不必拘張,且先用了飯,不急這一時半會的。”
孟寒宵聞聲側目,正接過她的目光,略一思索,應道:“正巧我與……我的副官還未用飯,不若一同落座下來,用頓午食,隻當叙叙家常。”
話到這,他甚還掀起唇角,露出個不清不淡的笑面,然姜聆月總覺得他刻薄寡恩,要不是他嘴角生了一枚小小的笑渦,襯得他的鋒芒柔和一些,她簡直要被驚出一身膚粟。
諾布聽不懂大梁話,隻能通過神色辨喜怒,見人笑了,就附和着笑起來,姜聆月用姑墨話複述了一遍孟寒宵的意思,他也揣着馬褂套,連連點頭應是,反是那驿長洪七,大抵常日與大梁官員交涉,察覺出這一舉動背後的深意,腰背佝偻得越發厲害。
姜聆月見狀開口:“驿長可要同席?”
洪七幾乎要将頭點到地上去,推說道:“謝過女郎好意,小老需給諸位上賓烹煮吃食,就不托大了。再者,小老手下一名驿卒去春明門外取水了,現今還未歸來,他年歲尚小,小老得去找一找,免得出亂子。”
姜聆月自不會強求,由他去了。
說話間,另一名較為高壯、面容黧黑的青年驿卒,已經擺放好桌椅,将庖屋裡常備着的幾個菜式擺了上來,順帶奉上食單。
驿館多用來接待往來官兵、外來使節,當下又逢大節慶,驿館裡菜式格外齊全,姜聆月在食單上粗粗一掃,竟然看到了櫻桃酥山,她立時就挪不開眼了,眼珠子隻在這一個菜名是打轉,孟寒宵許是見她遲遲沒有動作,湊過來一瞧,緊緊蹙了額,問道:“這節氣怎麼還供應酥山?”*
洪七出了門子,就剩下一個黑臉驿卒應承事務,姜聆月進門以來沒見他張口吐過一個詞,想是個性子木楞的,果然,孟寒宵這樣诘問,他都紋絲不動,半晌才擠出一句:“貴人口欲無常。”
孟寒宵算是變相吃了個閉門羹,卻不好追究,姜聆月噗呲笑出聲來:“别拿出你刑訊那一套架勢。”說着轉過頭,和聲細語道:“驿官見笑了,我們主事性子是急了些,卻沒旁的心思。隻這酥酪難得,做成酥山還要費一番功夫,這節氣少有人問津此物,日頭高照時又不好存儲。怎麼想到做這個的?”
黑臉驿卒低下頭,“上林署的冰窖就在這片。”頓了一頓,方道:“……這些事不歸驿卒管,大都經了驿長的手。”
“原是如此。”姜聆月腦中模模糊糊閃過什麼,忽覺手上一重,那張桕木造的食單就被人奪了去,耳邊響起少年不容置喙的話音:“酥山、酥酪……一律寒涼之物都不許上。炙羊肉已經有了,再來個鴨花湯餅、巨勝奴、白龍臛,還要一壺五色飲。必得要熱的。”
“你!”她來不及駁斥,驿卒就已接過食單退下了,她氣不打一處來,因不好當着外人的面發作,擠出個假的不能再假的笑,暗諷:“孟主事好氣派。”
孟寒宵執起銅壺,不緊不慢地斟了盞茶,“你能不顧惜自己的身子,濫貪口腹之欲,你的阿兄焉能看你如此?”
“我竟不知自己還有個姓孟的兄長……”她意味不明地一哂。
“我與姜兄交好,姑且算你半個兄長,何況。”他呷了口茶,“你不是最愛吃鳜魚?白龍臛稱得上鳜魚中的極品,不比勞什子酥山好上許多?”
這話一出,雁無書的身形一僵,突地直起身子,略顯慌亂道:“卑下且去更個衣。”
姜聆月都禁不住瞪大了眼,“你怎知……”
實則孟寒宵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脫口就是她的喜好,一時愣了神,反應過來搶聲道:“自是你阿兄說的!”話是如此,可他捏着茶盞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和耳尖都攀上了胭脂般的淡紅色。
姜聆月心裡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環顧四周,壓着聲探問:“你可曾、可曾做過一個怪夢,夢裡是另一個自己的一生?”孟寒宵不明就裡,問:“什麼另一個自己?”
她看他神态不似作僞,來不及細問,驿卒就從庖屋折返了,她不得不偃旗息鼓,将心思放在問訊姑墨使團一事上。
想來孟寒宵在刑部曆練出了幾分真才實幹,著筷相擊、肉山脯林之間,他幾句談笑,就不着痕迹地将使團的底細探了個明了。
使團裡除卻幾個領頭的使臣被安排在上房,其餘人皆在下房的大通鋪,等閑并無接觸鳳凰钗的時機。
上房幾位使臣中,當屬諾布的證詞最為關鍵,然而酒足飯飽以後,他的說辭還是與卷宗上一般無二,一時間找不出破綻,餘下一個名為平措的使臣,與合羅同為副使,滴酒不沾身,問起那一夜也是三緘其口,斷言自己睡死過去,不曾聽到半點響動。
可是合羅的廂房與他僅有一牆之隔,諾布的廂房正在他對面,他這樣武斷反而有欲蓋彌彰之嫌。
孟寒宵觀之隻是一笑,收回要與平措對飲的酒盞,纖長的指節在白玉腰帶摩挲一下,解下一個葡萄藤紋的承露囊,略微動作,露出裡頭銀牌的一角,貌不經意道:“不知諸位可有耳聞過不夜坊?”
使團衆人面面相觑,俱都摸不着頭腦,諾布更是直言:“四海内外誰人不知汴京一百一十八坊,平康坊紅拂綠绮,東西二市包羅萬象,真真是回望繡成堆,千門次第開。從來沒有聽聞過還有一個不夜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