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在酸枝木太師椅上,一一細數:“從答應和洪七換班,到與合羅在坊間對接,再到香藥鋪的運作……洪七還算說了句有用的話,他說班哥小小年紀就好淫賭,焉知合羅故态萌發,不是他的手筆?我猜不止有他,他合該有個共犯,那人才是主謀,否則班哥一人之力幹不成這些事。”
阿胭抱着肩,捏緊了袖口,問:“……他、他們為了什麼?”
“班哥應是為财。另一個人所圖巨大,應當有幾分本事……他必是許諾了洪七什麼,才能讓洪七作僞證。”
“許諾了什麼呢?為何要将屍體一分為二?阿兄何去何從至今沒有說法……難道被王瓒藏起來了?”姜聆月喃喃自語,指間摩挲着胸間的玉牌。
阿胭本就膽氣小,一聽這話簡直遍體生寒,夜色将近,雅間裡燭火昏昏,火光一動,投在牆上如巨獸一般,驚得她躲到祝衡身後,祝衡顧不上膽寒,啐道:“什麼牛鬼蛇神!我統統替女郎擋下來!”
姜聆月哭笑不得,讓她去外頭盯梢班哥的動向。
阿胭陪她坐了一陣,進了些水食,可她本就有痼疾,一整日折騰下來,已是精疲力盡,外強中幹了,因不想教阿胭擔憂,按下發顫的手,去找懷揣間的藥罐,耳中忽然嗡嗡亂響,整個人向前傾去,差點失了知覺。
阿胭連忙扶住她,替她喂了藥,封住穴位,讓跑堂的速速去喚醫士來。
不多時,醫士就提着藥箱來了,他打眼一看姜聆月面容青白,喘息微微,顯見得受不住風,故将門窗合上。
臨近了,醫士切上她的脈,神色一變,當下施了幾針,她的病症才算平複。
她一邊靠在阿胭身上,一邊觀察醫士施針的技巧,由衷說道:“醫士精于針砭,手到病除,敢問師從何人?”
醫士低着頭,細緻地提插撚轉銀針,隻道:“無名之輩,不足為外人道。”
當今世上名醫比名士還要難得,他不露口風也是常理。
姜聆月自不會追根究底,待收了針,她讓阿胭付上診金,起身要向醫士執禮,卻見一燈如豆,鍍在醫士斑白的鬓發上,好似一片一片的苔藓,她一細看,發覺他眉目端正,唇肉飽滿,生的有些眼熟,不禁問:“我可有在别的地方見過醫士?”
醫士道:“我常在這一片診病,女郎要是住得近,我們興許見過。”
“喔?”姜聆月來了興緻,“醫士可有去姑墨使團暫居的驿館診過病?”
醫士回想了一會兒,“前段時日使團水土不服,請我去開了湯藥。”
她讓阿胭多給了一塊銀錠,笑問:“可有什麼印象深刻之事?我倒沒有旁的心思,隻是長在深閨未能遠行,好奇異國的風土人情。”
醫士搖搖頭推拒了,“不曾。”
姜聆月本就是信口一問,不做指望,轉過身來要去窗邊觀望祝衡的行蹤,突覺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她踉跄扶住桌角。
視線中隻有雅間扃閉的門扉,溫厚的醫士轉過頭盯着她,幽幽的眼睛似兩盞磷燈,聲線也是格外的飄搖:“女郎為何不問問我姓甚名誰?鄙姓劉,是劉記香藥鋪的東家,驿卒班哥的遠房親戚。”
她發不出丁點聲音,倒地前一刻,阿胭飛身撲過來,緊緊護住了她。
*
姜聆月再度轉醒時,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脂粉氣,濃烈到她甚至嗆咳了兩聲,發出來的聲音還是嘶啞至極。
她原想要起身,發覺手腳都被一種極有韌性的軟緞綁住了,綁了幾多層,她本就氣力小,又被醫士下了藥,全然掙不動。
當下她顧不得這些,急急轉頭看向周圍。
阿胭不在她的左右,她隻身身處一間裝潢奢華的廂房,燈火煌煌,珠圍翠繞,處處透露着一股靡靡之氣。
她不是不經事的小娘子了,自是捉摸出來這地方的腌臜。
看來那劉姓醫士不取她的性命,是因她生的有幾分姿色,足夠他賣個好價錢,卻不知将她賣到哪了?
她在國子監讀了好些書,算是認得一些人的,不論男女,總有幾個走馬章台的常客,談不上熟識,能夠拉她一把就成。
即便再不濟,她一時半會逃不出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本就不是在乎名聲的人,不然就不會在高惠妃面前故意诋毀自己了。
她逼迫自己冷靜下來,腦中思緒飛轉,手上到處尋摸,摸到一根尖尖的硬物。
是從她鬓間掉下來的華盛。
她來不及思索太多,捏着華盛的一端用力刮擦起來,大概是買她的鸨母生怕壞了貨,這才下了本錢,把麻繩換成了不傷肌膚的綢緞,正方便了她行事。
綢緞經不住銳物刮擦,未幾,散成了碎片。
她脫了繡花鞋,拎在手間,摸索着下了地,房外有低低的議論聲,其中一道聲線來自劉姓醫士,另一道尖刻的女聲應該是鸨母。
價格好似沒有談攏。
“……她這樣的品相,決計是萬裡挑一的上等貨!好生培養就是都知娘子都當得!五百金以下沒得商量!”醫士道。
“她來路不明,我這假母也怕惹上麻煩,你要麼說出她的來曆,讓我把心放肚子裡,要麼三百金!”鸨母扯着嗓子道。
“你!”醫士拗不過,“一百金定錢你交過了……既如此,你再拿三百金來,錢貨兩訖!别以為我是沒成算的!這等貨色一到手,你就高價把她挂了出去!現下争相叫價……”
姜聆月聽到這就斷了,繞後摸到一扇支摘窗邊,蹑手蹑腳翻身出去,正落到一大片牡丹花枝裡,這地方着實财大氣粗,她阿耶是愛花之人,尚且隻舍得在暖房裡少少栽幾株姚黃魏紫,這妓館竟将引來的洛陽牡丹徑直種在窗邊。
她一邊腹诽一邊挑着不顯眼的小路走,兜兜轉轉間就咂摸過來——原來這是慶元春!怪不得錢比大風刮來的還不值當!
此時她已然走到一扇洞開的随牆門,穿過這門,向前走上一炷香就是通往坊間的圍牆,說起來,她穿着原本的宮裝是不必翻牆的,前廳裡抓一個見過世面的世家子,就會老老實實送她回府,可那鸨母未雨綢缪給她換了妓子的衣裳,薄薄一片,凍得她如同風中的蓬蒿,不住地打戰。
雪上加霜的是,鸨母回過味來,發動了幾十号人搜查她的下落,她身後是追兵,迎面撞上幾隊舞樂妓,似要去獻藝,她屏聲斂氣,腳步一轉,混入一支隊伍的末尾。
鸨母何等老辣,當機立斷分出一半的人,抓着隊列一個一個查驗,她避無可避,追兵近在咫尺,遠處絲竹管弦變得拘張,路邊牡丹花含苞待放,在風中一下一下點着頭,掠過路人昂貴的淺金織花緞,她低着頭,攥着手心的華盛,遮面的珠簾也一下一下點着自己胸前的銀紅抹胸。
正盤算着是向鸨母直言自己的身份,然後被她殺人滅口?還是在這奮起反抗,被龜公圍毆緻死?兵荒馬亂間,她腦中一線靈光閃過,突地醒過神來——淺金織花緞,一匹值萬金。
郡王以下品階不得用!
她豁然擡頭,這才發現織花緞的主人早已駐足,在栽滿牡丹的複廊下,隔着混亂的人群、兇煞的鸨母、鋪陳的月光,靜靜地望着她。
風一吹,牡丹紛紛壓低了花枝,他彎了彎寶石般的眼睛,嘴邊的笑渦淺淺,整個人像從月宮上降臨而來的,不可方物。
是謝寰。
他對她說:“到我身邊來。”
她一刻不敢停留,提着裙裾飛撲過去。
身後的裙擺獵獵飛揚,直如投身日月的流火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