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森問:“現在,你還想找到這兩個被分屍的家夥的死因嗎?”
“……”
陰冷如墳墓的房間裡,萊蒂斯一言不發。
她拿出手機,開始拍攝死者的面部和傷口,低着頭透過手機屏幕一寸一寸地記下這個陌生向導曾經受過的折磨。
“唉。”
尼爾森靠在牆邊,看着萊蒂斯的背影在解剖台的無影燈下移動。防護服遮擋住了她的側臉,尼爾森看不清她的眼睛。
一旁,并排的巨大冰櫃像是古怪的棺椁。
尼爾森說: “你先冷靜。”
“我很冷靜。”萊蒂斯說,“我在取證。布列塔尼部長說過,要及時留下證據。”
“取證?你看起來想把整個酒神節裡的人都殺了。”
開玩笑的,尼爾森其實根本看不見萊蒂斯的表情。但他的确能感覺到萊蒂斯身上的殺意,它銳利如一把從烈焰一樣的盛怒中鍛出的長劍。
萊蒂斯的身體頓了一下,她頭也不回地說:“有向導死了。而外面的每一個房間裡都可能有一個正在受折磨的向導。這難道不是他們應得的嗎?”
“是。”尼爾森說,“但如果你真的因為沖動和酒神節裡的哨兵打起來,那死的隻會是你,順帶一個被牽連的我。”
“萊蒂斯,外面的那些房間,可不僅有受害的向導。那兩扇相鄰的門,有一扇是給客戶和向導的,另一扇就是給哨兵用來看管向導的。這樣,隻要旁邊的向導一有異動,旁邊的哨兵就會發現。
“那裡面的哨兵數量可不少。盡管因為軍用機械臂的稀有,不是所有哨兵都會配備,但他們也不好對付。”
“我知道。”萊蒂斯的身影顯得有些僵硬,她咬牙切齒地說,“要是我更強一點……”
“這跟強不強沒關系。七步之外槍快,七步之内槍又準又快。一個護衛想赤手空拳幹翻一群有武器的哨兵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想做什麼呢,萊蒂斯?把這裡的向導全都救出去,還是把這裡的客人全都幹掉?一個小建議——别把不可能的事情當成自己的責任。”
“我出去就通知警局,讓他們派人來救人。”萊蒂斯說。她真想現在就把證據發送出去,但這個房間裡沒信号。
“你的确可以這麼做,但友情提示:警局要搜查這個地方需要搜查許可。要是硬闖,這裡面的哨兵可是能合法反擊的。”
“……這些照片至少能證明酒神節裡有一具慘死的屍體,足夠警局申請到搜查許可了。”
多麼天真啊。尼爾森于是說:“是啊,申請。連我都知道,搜查許可是要向上級申請的。”
“你什麼意思。”
“能加入這種私人會所的人非富即貴,你覺得他們和警局上級的關系怎麼樣?”
萊蒂斯語調冰冷:“把話說清楚,尼爾森。”
“無論是酒神節會所的經營者,還是其中的客戶,他們都有實力直接影響聖盧賽特警局的決策。如你所願,我就直說了,搜查許可是不可能被批準的。”
尼爾森看着萊蒂斯,金色的眼睛在房間裡有些晦暗。
“你要搞清楚,萊蒂斯,你和我都隻是自身難保的無名小卒。别想了,端掉酒神節不是你能做到的事情。”
“那我們隻能眼睜睜看他們繼續折磨向導嗎!難道我們就什麼都不做,誰也不去救,誰也不去懲罰嗎!”萊蒂斯一拳錘在金屬台上。她提高了尾音,聲音顫抖起來,語速也變得更快,好像一根緊繃的線将要斷裂。
她反駁不了尼爾森,因為她明白,酒神節能存在,本身就是它被庇護的證據。但她無法忍受——
“你根本不知道,尼爾森,你聞不到!這種味道……一具屍體絕不可能造成這種味道,十具,甚至二十具也都……嗚……”
少女的聲音因為沒有控制住的一聲哽咽而戛然而止。
血和肉的味道,病變與腐爛的味道——死亡的味道,它在冰櫃的冷氣和内部的冰晶裡沉澱着,幾乎是像詛咒一般萦繞着她。
對普通人來說,這個房間裡的空氣恐怕隻是有些陰森。但萊蒂斯分辨得出來,這裡面被冷凍過的屍體的氣味,已經快要與她曾去過的牛肉屠宰場同等了。
萊蒂斯的喉嚨滾動了一下。
“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向導死在這裡了……” 她呢喃着,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死者。
向導之旅,這個尼爾森告訴她的概念像一把匕首刺入她大腦。她從來沒想過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可怕的事情存在。
一個承擔着其他人的藥瘾,又同時被當做娼妓使用的向導,他到底會經曆什麼?
到底有多少向導死在這裡了?而在這扇門外,在那天堂一般平和的酒神節地下第三層裡,又到底還有多少向導活着在承受這些折磨?
到底又有多少富有的哨兵和普通人在以此為樂?
萊蒂斯的眼睛變得酸澀,進而滾出幾滴她極力遏制住的眼淚。在她視線中,死去的向導的模樣變得模糊。
受苦難之人應當被拯救。而有罪之人,亦應當有罰。世界之公理本應該如此。
然而垃圾桶裡那兩個流浪漢的喊聲回蕩在她耳邊:
在聖盧賽特,人人都隻是蟑螂。
尼爾森說的是對的。拯救酒神節裡的受害者不是她能做到的事情。
尼爾森浸泡在濃重的悲哀和消極之中,精神屏障像是無形的手,為他擋開萊蒂斯情緒的洪流。
你看,他早就說過,萊蒂斯總會意識到,這個案子本就超出她的能力範圍。
他隻是沒想到這小姑娘會因此掉眼淚。
她把頭埋得很低,躲開尼爾森的視線。但她的悲傷清澈如同碎裂在地面的水晶,濺開成晶瑩的碎片。
尼爾森從來無法理解這種悲傷。曾經他還很強的時候,他總以為自己和那些普通的向導不一樣,從沒同情過他們。後來他遭了殃,做了囚犯,很難說服完苦役又往腦袋上插電極的經曆和向導之旅的受害者們誰更慘。
可現在,他也沒有同情的感覺。因為他經曆過折磨的精神太過疲憊,餘力隻夠維持自己不在陰影下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