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臨冬的緣故,容家後院景緻略顯蕭條,郁濯青站在二樓露台上,盯着底下魚塘邊的那一地枯葉,心裡翻過好幾個秋。
二十歲的秋天,是一片金黃鮮亮的銀杏林,十年四十季更疊,三十歲的秋天,成了一片寥落冷清的梧桐地。可今年的秋天似乎又和往年有些不同,飄來一陣不知是風還是雨的東西,讓這個死寂的節日陷入了一場騷動。
“冷嗎。”容墨拿着酒杯從裡頭出來,“我們可以去我房間,還是在這?”
郁濯青轉過身:“不冷。吹吹風挺好的。”
“也行。”容墨倒了兩杯酒,走過去遞給他一杯,轉身靠在欄杆上。
這露台遺落了許多容頌海養敗的花草,也有幾株剛買回來的成品盆栽,擺放得雜亂無章。
“我爸實在不是個擅長養花的人。”
郁濯青笑笑,“你對你爸的意見好像突然大了很多。”
“沒有,我對他沒有意見。”容墨舉起杯子喝了口酒,接着說:“我隻是覺得,自己看錯了他。”
郁濯青疑問:“為什麼這麼說?”
容墨兩眼放空,沉默了一會,開口道:“我在美國的時候就聽說他交了女朋友。我以為他隻是單純的排解寂寞,年紀大了,找個伴侶也很正常。可是我回國之後,到今天,我意識到我想錯了。”
“他是真的愛裴阿姨。”
郁濯青靜靜看着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話。
“我媽走的那段日子,我在家裡經常能聽到他哭,卧室,書房,早晨,午後,淩晨,不挑時間的,每時每刻都在哭。我假裝不知道,假裝沒聽見。有很多個晚上,他在他的卧室哭,我在我的卧室哭。”
“這些年姑姑和表叔不止一次勸他另找,他都沒有找。我以為他多深情呢,可結果呢?不還是娶了裴阿姨。”
容墨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悲涼,低下頭說的最後一句話連帶着吐出一聲歎息:
“原來他也沒有那麼愛我媽。”
郁濯青垂着眼睛,思索了一陣,說:“他肯定是愛你母親的,隻是走到這裡又遇見了另一段緣分。”
“緣分?什麼是緣分?”容墨反問道:“如果沒有人主動,有緣遇見又能怎樣?”
郁濯青沉默了。
可站在朋友的角度,他覺得容頌海和裴戚霜二人相愛結婚這件事并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容墨,其實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爸能走出來也很不容易。”
“是啊,十年了。人對人的思念是能淡忘的。”容墨看向他:“郁叔叔,我特别清楚這一點,可這也恰恰是我最痛恨的。我都沒有忘,他憑什麼忘?”
郁濯青啞口無言。
容墨的表情突然一喪,低着聲問:“郁叔叔,您覺得我太偏執了,是不是?”
郁濯青搖頭,“我對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并不了解。但我覺得你渴望的那種感情,确實有些過于理想了。”
“不止是男女之間,”容墨緊接着說,“男人和男人之間也是一樣,要麼不愛,要麼一旦愛上,我一輩子就隻愛他一個。我不相信這有多難做到。”
郁濯青覺得他的話意有所指,迫于尴尬,舉起杯子喝了一口,轉身面向室外。
容墨安靜下來,看着那人的背影發了會兒呆,突然說:
“郁叔叔,其實我和沈淮明什麼也沒有。”
郁濯青脊背一僵,晃動的紅酒杯慢悠悠降速靜止。
容墨向他靠過來:“我是想跟他試一試,但是,失敗了。我不喜歡他,我跟他坦白我不喜歡他了,我們什麼也沒做,親吻、上床,都沒有,就…牽過一次手,不過很短暫,大概五分鐘不到。”
郁濯青的心慌亂地跳動着,扭過脖子卻假裝疑惑:“你為什麼要跟我解釋這些?”
“我怕你誤會。”
“我為什麼要誤會?你和誰談戀愛是你的自由。”
“我沒跟他談戀愛,我們沒在一起,真的。”容墨又開始着急解釋。
郁濯青定定的看了看他,回正頭将杯子裡的酒一口飲盡,轉身拿起酒瓶又倒上一杯。
容墨隐隐感到,今夜是真正的天時地利人和。
“郁叔叔,我還是要跟您說句抱歉。”他忙再添一把火。
“道什麼歉?”
“我不知道那幅畫是譚飲畫的。”容墨嗓音暗啞:“我也不知道其實你在我崴腳之後來看過我,是我誤會你了,還跟你置了那麼久的氣,對不起。”
郁濯青對待這些遲來的歉詞,反應淡漠。
“我…”容墨繼續忏悔:“我那天沖動之下做了錯事,可我想到今天也沒想出一件能彌補這個錯誤的方法。我知道你心裡肯定還在讨厭我,陪我喝酒,安慰我,也都隻是看在我可憐的份上。但我願意慢慢用實際行動證明,我真的知錯了,而且改變了。我會好好做個聽話的孩子,從今往後在這個世上,除了容頌海,我就隻聽你的話。”
郁濯青欲言又止,看着他誠摯明亮的眼睛,内心忽然觸動。
“我沒有讨厭你。”
“你,不是個讓人讨厭的孩子。”
郁濯青說完這句有些不好意思地别過頭去:“我早就不生氣了,那天我也把話說得有些過,以為你一直放在心上。”
“我早就不生氣了。”容墨激動得抓住他的手,“我比你更早。”
郁濯青愣了愣,把手掙開,杯子裡的酒又一下灌進喉嚨。
這回由容墨替他滿上。
“我是不是不能再喝了。”郁濯青說話已經帶了幾分醉意。
容墨跟他碰杯:“郁叔叔酒量好,這才哪到哪。我還有很多話想跟郁叔叔說。”
郁濯青兩隻胳膊抵住欄杆,笑着問他:“你還想說什麼?你可别再跟我表白了。”
容墨低頭抿唇,有些羞澀,“郁叔叔别打趣我了。我們就當那些事從沒發生過好嗎?現在看來,都是糗事。”
郁濯青頓了頓,轉頭看向他:“和陳書玉打架也是嗎?”
容墨一愣。他忘了,他縫補半天,忘了還有這處漏洞。
“我早就計劃着跟他打一架,和沈淮明無關,和郁叔叔您…也無關。”
兩人對視,各自若有所思,緊接着又同時舉杯。
容墨喝光了酒,苦悶着臉,繼續說:“郁叔叔,我想問您一個問題。”
“什麼?”郁濯青轉身去添酒,風吹着鬓發往臉瓣貼。
“你是,怎麼看待我這樣的人的?我這樣,喜歡同性的人。”容墨問。
郁濯青動作一僵,他覺得自己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在他的眼裡,愛情是毫無意義的。
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都是一樣,不說朝生暮死,總之也鮮有善終。所以無論喜歡同性還是喜歡異性,實則并無太大的分别。
“你不用在乎别人的看法,包括我在内。”
“我是不在乎别人。”容墨認真地說:“但我确實在乎郁叔叔的看法。我想知道郁叔叔會不會覺得我惡心。”
“當然不會。”郁濯青盯着他,眉頭擰得很嚴肅:
“我怎麼會是那種人呢?容墨,你還在生我的氣嗎?那天我說的話真的沒有侮辱你的意思,你喜歡我,我感謝你。但是我不喜歡你,所以我才讓你不要喜歡我,因為那樣對你不公平。”
“至于你喜歡男生這件事,我的思想倒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封建,男生也好女生也好,我真心希望,你可以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郁濯青說完停頓了一會,他沒注意到此時的容墨正在以一種怎樣癡纏的眼神凝望着他,于是又上前一步,補充說:
“但是,别再那麼傻了。喜歡什麼不喜歡自己的人,這種傻事,以後再也不要去做。多傷心啊?”
容墨的胳膊在他的腰後虛摟着他,一陣陣滾燙的香氣撲面而來。郁濯青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勾引人嗎?
“郁叔叔,你醉了。”
郁濯青将他推開,“沒有。你都沒醉,我怎麼可能會醉。我的酒量再差也不至于比你個小孩還差。”
“真的?”容墨沖他笑:“我可是從來都沒喝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