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敏銳地注意到這一點,正欲開口解釋,卻見陳宮已然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與曹操道别。
不久前的異樣短暫得好似錯覺。可就在陳宮出門前的那一刻,他又短暫地往檻車的方向瞥了一眼。
兩次審視,對顧至而言都像是踩在腳下的礫石,想忽略都難。
他暫且無法辨析陳宮那道目光的含義,也不想深究。
相比之下,庭院中另外兩人的思緒要複雜許多。
與疑惑不解,卻選擇隐而不發的曹昂不同,曹操上前一步,解開檻車上的鎖鍊,半開玩笑地試探:
“什長認識公台?”
“不識。”
盡管無法辨析陳宮那兩眼的含義,但顧至能夠肯定,陳宮那絕不是看到熟人的目光。
在原主留下的零碎記憶中,也沒有東郡人陳宮的影子。
對于顧至的回複,曹操不知信了幾分,面上帶着捉摸不透的笑意。
“聽聞什長要沐浴,操已叫人備好熱水。”曹操道,“隻是寒舍簡陋,耳房逼仄,倒是要委屈什長了。”
倒是有趣。
顧至心道。
這父子兩個,都喜歡把“委屈”挂在嘴上。
與曹昂的謙沖與誠懇不同,曹操口中的“委屈”,全然隻是客套的成分。
顧至道:“将軍客氣,我本階下囚徒,何談委屈。”
口中說着客氣,卻是沒有制止曹操親自為他打開檻車的行為。
與曹操的表面客套,堪稱魔法對轟。
曹操心中有數,倒是沒有生氣。
他前一刻還在與陳宮對談,後一刻卻是“知道”了顧至在半路上對提出曹昂的要求。要是換作别人,怎麼也得驚疑一番,對他的掌控力感到驚訝與慎重。
顧至卻像是完全沒接收到他話語中的要點,又或者……他對此毫不在意?
曹操愈發覺得此人難懂,恐怕非常人能夠駕馭。
在蔓生的多疑與防備中,想要伏虎的野望也步步滋長,随之升騰。
将所有念頭壓下,曹操笑着讓到一旁。
“請。”
用來沐浴的耳房是新建的“違章建築”,就在前院的西側,緊貼着堂屋。
在狹窄擁擠的空間中,離檻車也不過十餘步。
曹昂接收到父親的目光,同樣讓到一旁,做了個“請”的動作。
顧至就像是包了民宿的客人,收放自如地下車,帶着渾身的黏膩走向那間耳房。
在距離耳房還有五六步的時候,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曹操父子投以注視,還未來得及說什麼,灰牆的後方突然跳出三隻猴子。
曹昂霍然一驚,疾步上前。
再一看,跳出來的哪裡是什麼猴子,而是三個渾身泥漿的小孩。
“你是什麼人?”
身量最高,約莫五、六歲的孩童手裡握着一根枯萎的秫稭稈,像是揮舞着一條馬鞭,雄赳赳氣昂昂地看着顧至,
“到了我家,可有先拜過山頭?”
聽到“拜山頭”三個字,曹昂的腳步蓦然停下。
他艱難地捂了捂眼,借着餘光看向身側的曹操。
在看到老父親臉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時,曹昂心中便已明白,阿猊他們完了。
阿猊是曹昂的弟弟——應該說,面前這三個皮猴似的孩子,全都是他的幼弟。
老父親離家前,三小孩裝出一副格外乖巧的模樣;老父親不在的第一天,三小孩就原形畢露,開始上房揭瓦。
現在,他們因為一早就出去皮鬧,不知道老父已經回家。在這種情況下,幾個弟弟不僅全身污糟,還當着老父親的面說出“拜山頭”這樣的話……今晚怎麼也少不了一頓“竹筍炒肉”。
曹昂在記憶裡搜羅,尋找打起來最不痛的笤帚,未果,前方擋着三小孩視線的顧至已然開口。
“你們有三個人,我要拜哪個‘山頭’?”
最高的小孩昂着頭,用秫稭稈的尾部指向自己。
“我是這座山的寨主,自然是拜我。”
後面兩個三歲的小孩咬着手指助威:“對,拜阿猊/蝈蝈。”
口齒不清的嘟囔,伴着指尖流下的涎水。
領頭叫阿猊的小孩眼也不眨地從懷裡掏出一塊細麻布,精準地擦去兩個弟弟欲落未落的口水,持續維持着昂頭的姿勢,瞪着顧至:
“……你太高了,能不能蹲下來一點?”
顧至從善如流地應了。
他曲起右膝,剛蹲下一些,一隻屬于小孩的腳就飛快地踹向他的膝蓋窩。
似乎是想在他穩定身形之前,讓他站立不穩,受力跌倒。
膝蓋後方莫名挨了一腳,顧至卻蹲得極穩,紋絲不動。
反而是這個叫阿猊的小孩面色一變,繃着臉,将抽搐的腳闆緩緩收回。
怎麼會有人的腘窩硬得和鐵闆一樣?
顧至仿佛完全沒發現剛才的那一蹬,耐心詢問:“這樣可以嗎?”
阿猊嘴角抽了抽,道:“可以。”
兩個啃着手的小孩默默後退半步。
阿猊沒有發現兩個弟弟的動作。因為視線被顧至颀長的身影遮擋,他也沒發現不遠處站着的長兄和老父。
短暫沉默之後,阿猊悄悄将抽搐的那隻腳移到另一隻腳的後方。
“你……姓甚名誰,從何而來?”
顧至裝作沒有看見對方的小動作,實誠地回答:
“在下姓顧,單名至,尚未起表字。”
等腳闆的疼痛減弱,阿猊目光一轉,将手中的枯稭稈往顧至面前一遞:
“你既然誠心拜了山頭,那就是我們山寨的一員了。這是兵符,你且收下。”
枯萎破敗的稭稈挺着腦袋,随着晃蕩,悠悠地掉下兩片碎屑。
顧至沒有質疑,伸手去接。
就在這時,又一隻腳飛快地踹來,踢在他的膝蓋外側。
顧至仍然紋絲不動。那隻腳的主人似乎不信邪,又施了兩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