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顧至的“需求”,曹操并未流露出多少驚訝之意。
同行半個多月,他已習慣了對方不時提出的“合理”要求。
“他想要檻欄,那便随他。”
隻是卸下窗戶,安裝幾條木檻,遠遠談不上麻煩。
曹操接受得無比平靜,卻是難倒了曹昂。
短短半個時辰,曹昂就憋了一肚子的話。見曹操如此鎮定,他終于按捺不住,開口詢問。
“父親對這位顧什長……究竟存了怎樣的心思?”
若要重用,怎會把人關到檻車裡,像囚犯一樣關着?
若将他視作囚犯,又為何将他“請”入府中?直接送去莊園的私獄,由部曲看押,豈不更加省事?
曹操不答反問:“你今日與顧至一路,可有看出什麼名堂?”
曹昂将這句詢問理解成“你怎麼看待顧至”,沉思片刻後,他斟酌用詞:
“似有幾分通透,行事放達……甚至有幾分奇異。”
他說得極其委婉。
所謂的“有幾分奇異”,約等于“這是個怪人”。
曹昂将顧至那番“如何選出‘得用之人’”的言論,一字不漏地複述了一遍。
曹操耐心地聽完,掩去目中的暗芒:“他這麼說,倒也沒錯。”
“莫非阿父,當真存了試探之心?”
“趁勢而為罷了。”曹操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談,緩緩道出顧至的來曆、本事,以及沿路的所作所為。
說完這些,對着錯愕不已的曹昂,他的言語多了幾分意味深長。
“此人前後不一,藏着秘密,言行又讓人捉摸不透……”
這樣的人,原本是他最不願意任用的。
“奈何,他武藝超群,又兼具急智……”
總之,一句話:條件簡陋,他沒得選。
他剛踏上“創業”的道路,沒錢沒人沒地盤,除了部曲與家人,就隻剩下剛招來的一千個新兵蛋子,還不知道下個月會不會崩盤“破産”。
顧至雖然問題重重,卻是目前僅有的,能試着讓他争取一下的“高端人才”。
“他自願為囚,必有所圖。”曹操道,“既有所圖,不管他如何行事,總有透底的一天。”
有所圖謀,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比起無欲無求,他更喜歡前者。
“昔日,太公以直鈎垂釣。我若久久找不到合适的餌,那便效仿太公,讓顧至自願咬上直鈎。”
他如今一無所有,耐心倒是多得很。
“找個木匠,改制窗棂,再設一席家宴,請顧至來喝幾杯。”
“是。”
曹昂應下。
依照曹昂的想法,顧至必定會拒絕邀請。
顧至不讓他開檻車的那段記憶太深,加上“把客房改造成牢房”的舉措,曹昂深切地懷疑——顧至對“扮演囚犯”這件事情有獨鐘。赴宴這種事,顯然不符合囚犯的邏輯,他不會答應。
可讓曹昂沒想到的是,顧至竟然答應了。
不僅答應了,還答應得輕快。
仿佛正中下懷。
不知怎的,曹昂忽然想起夏侯惇臨走前的那一句話。
——“按時給飯就行。”
頓時,曹昂的面色染上了幾分古怪。
……不能夠吧?
不管顧至答應赴宴是為了什麼,曹昂都隻能收起紛亂的猜測,将顧至請到正堂。
曹操讓人準備的是一場私宴,除了曹操本人與顧至,入席的就隻有夏侯惇與曹昂。
倒是曹操那位叫阿猊的兒子,獨自一人站在堂屋的角落,手指絞着,眉宇掙紮。
曹操仿佛沒有看見阿猊,示意顧至入座。
掃了眼曹操為他準備的位置,顧至頗感意外。
漢時宴客,主人坐上首,面東設席,則左手邊為尊位。
而曹操……竟将他和夏侯惇一同安排在了左手邊。
再看茵席,面南的方位隻鋪了一層長席,也就是說,他得和夏侯惇坐在同一條茵席上。
同席者,要麼地位相當,要麼親密友好。
顧至在心中拄了拄下巴。
更重要的是——在漢朝,覺得對方不配與自己同坐而割席的現象屢屢發生。
以夏侯惇對他的态度。
等會兒該不會突然暴起,當場和他表演一個“割席而坐”吧?
顧至等着夏侯惇被管甯附體,将視線落在已經入座的夏侯惇身上。
等了好一會兒,都沒見夏侯惇抽出短刀。
反倒是因為他的駐足,讓夏侯惇轉來目光。
夏侯惇揚起眉峰,略帶幾分尋釁地道:
“怎麼,顧什長不敢與我同坐?”
“自是不敢。”顧至極其順口地接下夏侯惇的話,
“我怕夏侯将軍盛情難卻,非要把自己的那一桌席讓給我吃。”
“……”這小子還真是記仇。夏侯惇暗道,還想說些什麼,顧至已利索地入座。
仿佛剛才隻是随口一提。
如此一來,夏侯惇倒是不好再揪着這個話題不放。
他略有幾分憋悶,又想起在城外時,自己與曹昂的戲言,理屈之下,到底沒再對顧至出言相刺。
最後進門的曹昂在對面的三等席位坐下,面上沒有任何不忿、郁結的神色。
他注意到一道強烈的目光,循着視線望去,在牆角看到仿佛眼睛抽筋的弟弟。
曹家阿猊正對他擠眉弄眼,隐隐有些焦躁。
看出弟弟想要當場逃離的心,曹昂收回目光,不着蹤迹地往上首的方向望了一眼。
曹操像是什麼都沒看到,讓仆從端來飯菜,分别放在四張漆案上。
顧至略微安心。
還好。
曹操隻是讓他坐在下首尊位,并沒有玩《曲禮》裡奉席的那套。
腦補了曹操雙手捧席,親自為他擺正席位的場景,顧至撇了撇唇,将這怪異的畫面從腦中趕了出去。
位于現實的曹操雖然沒有向他奉席,但朝他舉起了酒杯。
依照禮節,主人敬酒後,客人應當立即回敬。
顧至卻并不想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