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見諒,顧某不會飲酒。”
旁邊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即使不轉頭,也能猜到夏侯惇此時的神情。
顧至沒有管他,隻看着曹操:“……要不我坐小孩那一桌?”
曹操沒聽懂顧至的梗,舉杯的手在半空略停了停:“什長随意,把這當作自己家便是。”
說完,獨自飲了杯中的酒水,讓仆從單獨準備一碗羹湯。
酒過三巡,羹湯也被端來。
直到這時,曹操才看了眼在牆角自閉的曹阿猊,召他上前。
阿猊趨步來到曹操的案前,低頭盯着長席邊角的紋飾,看起來老實極了。
他面朝着夏侯惇與顧至的席位,沒看任何一個人,小聲而快速地開口:
“今日,阿猊無狀,冒犯了什長,心下有愧,欲以水代酒,敬什長一杯。”
說完,他在空卮中倒了些清水,雙手端着,趨步跑到顧至的案前,仰頭,一飲而盡。
敬完“酒”,阿猊仍維持着雙手舉卮的姿勢,借勢并袖,深深一揖。
原以為曹操所說的“賠罪”隻是客套話,沒想到他真的壓着自己不足七歲的兒子上前賠禮。
還是在年幼的兒子沒讨到任何好處的情況下。
顧至忽然覺得乏味至極。
他沒有多言,回敬了一杯清水,算是揭過此事。
曹操不知顧至的想法,在雙方“和解”後,便要阿猊離開堂屋。
阿猊低聲應是,蔫頭蔫腦地轉身。
坐在另一頭,将一切看在眼裡,卻一直沒有出聲的曹昂歎了口氣。
他隐蔽地朝阿猊招手,在阿猊經過他身邊時,将藏在袖中的木制短刀遞到他的手中。
像是枯萎小草的阿猊如獲甘霖,當即精神了許多,邁着輕快的腳步離開。
曹操瞥到二人的小動作,主語不明地道:
“慣得他。”
“早先便答應了。”曹昂解釋道。
這番說辭,曹操不知信了幾分,倒是沒有再揪着不放。
等用過正餐,曹操再次敬酒。
酒過三巡,顧至跟着喝了三勺肉羹。
曹操看在眼裡,沒說什麼,倒是夏侯惇再次投來一言難盡的目光。
旁邊的注視太有存在感,以至于……碗裡平平無奇的肉羹,竟顯得美味了一些。
果然,即使是再難吃的東西,隻要吃上了獨食,總能讓人愉悅那麼一兩分。
顧至心中暗道,木勺在湯汁上攪起一層泛白的水花。
他垂眸望着碗中的波瀾,用木勺将其一分為二。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該公布答案了。
——關于曹操的真實用意。
果不其然,在又一次獻酒後,曹操忽然以手拂面,沉沉歎氣。
顧至恰巧吸入一顆肉丸,發出響亮的一聲“嘬”。
正要進入正題的曹操:“……”
夏侯惇抖了抖嘴角,想要投以譴責的目光,卻沒能忍住臉頰邊的笑意,連忙捂着臉轉向另一邊。
這一回,投以譴責目光的人換成了曹操,而接受這一譴責的,則是本該為他搭茬的夏侯惇。
即使是對顧至了解不深的曹昂,也能看出顧至剛才是故意的。
在曹昂看來,顧至的言行雖然不似世家大族那般講究,卻也甚有條理,并非對儀禮一無所知的人。
方才那近乎失禮的行為,與其說是不給主家顔面,倒更像是一種警示。
他不想看曹操的這場演出。
這個做法極有有效。盡管曹操略感不悅,但他放棄了委婉試探的想法,直奔主題。
“此處荒蕪,臨近舊都,董卓的兵馬随時會回返。若董卓派人來此劫掠,這座坍塌過半的舊城絕對抵不住西涼鐵騎的沖鋒。”
顧至垂着眸,無動于衷地攪着碗中的肉羹。
坐在對面的曹昂終究按捺不住,輕而急地喚了一聲:“先生。”
顧至丢下湯匙,木制勺柄沖入湯中,在碗内撞出一汪驚濤。
“将軍既然心存顧慮,又為何要選這麼一處駐地?”
曹操闆着臉道:“因為曹某無處可去。”
少許羹湯灑在桌案上,侍從欲上前清理,被顧至制止。
顧至看着曹操,指了指桌上剛濺灑的一灘湯水:“無處可去?難道将軍并不是……為了這可能灑落的羹湯而來?”
故意現出幾分愁容的曹操神色未變,眼中卻多了些許銳意。
“哪來的羹湯,先生莫不是記岔了?”
這是曹操第一次稱顧至為先生。
曹昂注意到這一點,短暫的驚訝後,他恍然意識到——二人口中的“羹湯”,指的并不是眼前之物,而是另有寓意。
慎重思慮,曹昂能猜到“羹湯”大概暗指哪個方面,卻無法猜到“羹湯”的具體指代。
他下意識地看向夏侯惇,卻見夏侯惇微不可查地朝他搖了搖頭。
……
同一時刻,溫縣城外。
一支馬隊疾馳而過。
“恩主,前方便是溫縣。”
劍客稍稍放慢馬速,轉向身側的青年。
黯淡的月華散落,照亮了柔和清俊的側臉。
青年微微颔首,湛清的雙眸蓦然轉向北面。
目之所及,樹影幢幢,似被夜風拂動,并無人迹。
青年卻是沒有轉開目光,被月色照得透亮的栗色雙眸仿佛幽深了些許。
短暫滞塞間,又一人縱馬上前。
“文若,你風寒初愈,可要歇息一番?”
青年收回視線,聲嗓溫和而謙緩:“多謝世叔,彧已無礙。溫縣近在咫尺,而夜色漸深,未免不測之憂,宜早些入城。”
被稱為世叔的那人多看了青年兩眼,見他面色雖有幾分蒼白,但神清智明,稍稍安心:“既如此,我們便快些入城。”
馬隊繼續趕路。在離開這處官道前,青年再次側首,掃過靜谧廣袤的林莽。
“……”
烈風呼嘯而過。
策馬聲漸遠,煙塵漸散,人與馬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留在原地的樹林仍然寂靜而幽深。
曾被青年注目的僻陋之地,一片暗紅色的帻巾閃過,快得宛若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