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不由生出幾分失望。一個能看出他的野心,說出“為了灑落的羹湯而來”的人,怎麼會勸他去投靠袁紹?
主持酒令的曹昂揣度着曹操的想法,輕聲詢問顧至:“先生可是有什麼顧慮,不願開誠相見?”
在一旁佯裝了許久透明人的夏侯惇,接過惡人的角色,對着顧至尋釁嗤笑:
“該不會是腹中空空,怕自己的見解淪為笑柄,故意扯了個可有可無的答案吧?”
顧至淡淡道:“夏侯将軍說錯了。”
夏侯惇挑眉:“哦?”
顧至道:“在下并非腹中空空——夏侯将軍莫非忘了?在下方才剛吃了一碗肉羹。”
夏侯惇:“……”
他别過身,仿佛多看一眼顧至就是對自己的侮辱。
曹昂掩去眉間憂色,取了一盞酒卮,斟滿,端着來到顧至案前,單跪而拜:
“倘若這個問題讓先生為難,是昂之過。隻是——這個問題對于昂與家父而言,關乎生死存亡。還請先生不吝金玉之言,指點一二。”
話落,曹昂擡起酒卮,并袖舉至眉峰,略作停頓,将酒卮湊到唇邊,一飲而盡。
深色廣袖遮住曹昂的臉,也遮住顧至刹那變化的眸光。
曹昂飲盡酒液,袖口輕輕沾去唇角的酒漬,正要再拜。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攔住他的動作。
“大公子,何必如此。”
顧至已離開席位,托着他的臂膀。
見此,曹操亦離開主位,端着酒碗走到二人身側。
“這話本該由我這個當父親的來說,”曹操唏噓道,“我與先生,曾經因為一些誤會鬧得不愉快,縱然冰釋前嫌,短時間内,也難以讓先生對我推心置腹。”
曹操一口飲盡碗中的清酒,讓侍從取來一隻銅甑大的酒壇。
“令者的提問,先生給了答案,而操對此一籌莫展,自罰一壇。”
他仰起頭,将那壇比虎首還大的酒器舉起,往口中倒酒。
對于顧至敷衍般的答案,曹操絕口不提,隻談自己的錯誤,隻罰自己的酒。
無怪乎……那麼文臣武将前仆後繼地追随此人。
這個人,和他的大兒子一樣,似乎很擅長獲得别人的好感。
顧至錯開目光,将焦點落在獨自孤坐的夏侯惇身上。
好似在說:你就這麼坐着?
夏侯惇:“……”
四個人的戲份,隻剩三個人留在舞台上,徒留夏侯惇一個人格格不入。
平心而論,夏侯惇一向不喜歡這種暗流洶湧的場合。
但對上顧至的注視,他倏然一笑,撈起牆角繪着鳥篆文、足有四五斤重的酒壺,同樣一飲而盡。
少量酒漬順着下颌蜿蜒而下,沒入衣襟,他也并不在意,隻随手一拂,向顧至展露空空如也的壺底。
顧至不由輕笑。
将盛酒器當做飲酒器來用,本是一件失禮的事。可這二人做得毫不猶豫,動作如行雲般流暢,竟真的罰了一大壇的酒。
若再随意推卻,倒顯得他膽怯了。
“若要避一時兵禍、因機而變,當取漢中。若要力争上遊、占盡先機,當取九河。”
九河,黃河下遊支流的總稱。
顧至口中的九河,指的是黃河下遊沿岸,青、兖二州。
曹操派人取來一張輿圖。
“青、兖二地,我亦有心圖之,可青州牧與兖州牧皆與我有隙,怕是難有立錐之地。”
……差點忘了,這位在小說裡可是舉目皆敵,每個州郡都有一個找他麻煩的人。
顧至還未開口,又見曹操指了素缯上的一處。
“此地如何?”
曹操指的是豫州的颍川和汝南。
前任豫州牧黃琬,去歲被召入京城,位列三公,如今已被董卓拖走,綁在長安這條搖搖欲墜的大船上。
如今的豫州牧是兖州人孔伷。
因為黃琬在豫州的威望過高,而孔伷此人的官職又是董卓所任命的,豫州的官員與民衆都對這位新豫州牧不屑一顧,難有服從之意。
即使孔伷在征讨董卓這件事上積極響應,設壇立誓,也難以改變他的窘境。
他隻擔任了不到一年的豫州牧,就從曆史上離奇消失。
曹操不知道孔伷離奇消失這件事,但他身為豫州人,顯然對豫州的局勢十分了解。
“孔伷能說會道,卻也隻會‘能說會道’。他在豫州寸步難行,颍川郡太守又在不久前命喪,颍川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
曹操所說的颍川郡太守,姓李名旻,在讨伐董卓的戰役中兵敗被擒,慘死于董卓之手。
豫州如今一片亂象,正有“可乘之機”。
“不妥。”顧至擡起食指,在平頂山西側的峽谷劃了個圈,一路向西,在雒陽、陝州砥柱略作停頓,最終直指長安。
曹操盯着顧至劃出的區域,若有所思。
“從這條水路走,颍川郡等同于門戶大開,将淪為西涼軍的屠宰所。”
顧至逐漸肅了神色,
“且,此處臨近司隸,董卓為了固守長安,杜絕兩面夾擊之勢,定會将颍川西側剝皮抽髓,不讓任何人有安穩占據的可能。”
曹操蹙了蹙眉,略過有着同樣問題的陳留郡,看向更北側的地方。
“……東郡?”
似乎是命中注定,又像是别無選擇。
“可是東郡已被兖州牧的親信王肱所占,除非另有變故——”
确實另有變故。
顧至沾了些清水,骨節分明的食指在桌案上留下三個隸書字體。
太行山。
“太行山……”曹操眸光一閃,“黑山軍?”